作者：黎荔

人类学家研究人类感觉背后的文化，发现我们现代都市人，把触觉上的粘稠等同于不洁，将干爽等同于清洁。人人都趋清洁而厌不洁，愿意干爽，不愿粘稠。所以，我们大多数人喜欢夏天呆在空调房，一天三浴保持身体的净爽。恐怖片里外星异形、深海怪兽，通常都是跟鼻涕一样的胶质粘稠怪物，让人头皮发麻、脊背发凉、充满无由来的憎恶。

我在这个角度上理解，为什么这一届年轻人不婚不娶的越来越多了。男女爱情，是情感中最麻烦的一种。所谓爱情，它的本质混浊、粘稠而纠葛不清，爱情使本来清澈见底的事物变得暧昧不明，是爱情使女人与男人的交手变得惨烈。越来越多的现代人已经爱人不起了，他们看清楚爱情的胶合与缠绕质地，不想去招惹这种黏黏糊糊的事物，而想更为自爱自助、富有成效地过完一生。谁愿意在爱情的搅拌中弄得血肉模糊、拖泥带水？轻松懒宅，动漫、情色片、零食，一部手机可以搞定几乎所有的生活。在互联网上耗费的时间和情感越来越多，就越来越不需要人际间的情感联系和现实生活中的互动。专家们认为日本已进入了低欲望社会（日本著名管理学家大前研一写了一本书叫《低欲望社会》），其实中国也好不到那里去。据统计，2018年全国结婚率仅有7.2‰，为2013年以来的最低值。目前中国离婚率也高居不下，已经到了有史以来婚姻关系最寡淡，两性关系粘合度极差的一个时代。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吃火锅，一个人独居，这届年轻人不再认为婚姻是人生的必需品。婚姻不仅是两个人而且是两个家庭的互相搅拌，实在风险太高、代价太高，太过麻烦了，人们宁愿过不一样的生活，自己可以决定与控制的生活，清清爽爽的生活。国际经验显示，社会经济的发展会导致结婚和生育率降低。所以，中国结婚率走低和离婚率上升反映了一种国际趋势。未来，中国社会只可能在这个趋势中不断前行。当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不想被家庭束缚住自己，都向往单身的自由生活，低欲望的佛系生活，表面上看是个体自由的选择，但是，整个社会都弥漫着这种氛围，会导致什么呢？未来的人类社会前景将是如何呢？

曾经，中国是一个粘稠的国家，因为几千年的中国文化，就是一种酱缸型的群体文化。“中国的酱”，在人类的发酵史上独树一帜，数千年间，它成就了中国人餐桌上味道的基础。好的酱料粘稠、厚重，在制作时需要人力定时的上下翻动，酱缸内的发酵才会均匀。在这些酱缸里，微生物的世界，此消彼长，互相制约。中国社会就如同这样的酱缸，一代代人的生命投进去，酱缸沉淀的浓度不断加重加厚。每一个中国人，都是哇哇坠地在一大群人当中，数十年之后，又在一大群人的哭嚎中告别人间，终其一生，就是劳心劳力地不断与人群的互相纠葛。而现在，在现代社会的个人主义文化中，家庭的单位在不断变小，从四世同堂到一家三口再到丁克家庭，人们越来越厌恶彼此入侵、缺乏边界的生活方式。以前的社会落后，大家的人际界限和自我边界并不明确，人们相互抱团取暖，七大姑八大姨的，什么都牵牵扯扯，互相帮衬，并没有什么问题。而现在，每个人基本都能养活自己，吃饱了喝足了，就会想追求更高的生活品质，这时候人际边界和自我界限的重要性就日益突出了。

人际边界与自我界限是我们保护自己的屏障，犹如电脑的防火墙保护电脑免遭病毒的侵入。然而，多少中国父母在子女成年后，仍然对子女的各项事情严加管制，小到衣食住行，大到人生幸福。却不知自己早已被满脑子自我意识的子女，在网络和朋友圈中吐槽为“父母皆祸害”，打着手足情的名义，“绑架”自己的人生，“是可忍，孰不可忍”！而站在父母的立场上，他们会大骂子女“无情无义”，说打断骨头连着筋，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怎么能春节都各种借口不回家如此凉薄！真是白眼狼！只能说，亲子关系是最难以被现代化的一种古老关系，父母子女之间因为所持价值观不同，囿于彼此的自我认知与视野局限，他们必将在追求粘稠与追求干爽之间，演生出无数的控制与反控制、依赖与反依赖的行为，彼此都给弄得焦头烂额，左右为难。

中国由以前的熟人社会，小圈子发展到今天的个体社会，小家庭，独居时代。这是社会发展过程中必然要经历的一个变化，尽管这个变化的结果并不是最理想的，但我们现在就处在这样一个由重视集体主义到重视个体主义，追求集体价值到追求个人价值的阶段。现代人把自身的清洁，也即自我界限清晰鲜明，个人的存在历历分明，看得比感情更重，因为感情里会有他人的气味，会有入侵感与污秽感，当他们发现那粘叽叽湿乎乎的“雾数”可能打这里上身，马上就会换上凛然的表情，步步为营地，避开了。“雾数”原是江浙一带方言形容词，指气压低湿度高的热天，让人透不过气来，甚为不爽，也可以解释为沉闷，压抑，憋屈，龌龊——这是张爱玲当年曾用过的一个词。“雾数”是粘稠湿热，是干爽的反义词。不要“雾数”的张爱玲，实在是一个超越于时代的具有现代人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