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五丫太小,不记得自己是几岁,但是和一朵第一次的见面,出走半生的五丫,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多少年不曾模糊。
那个腊月,都半夜三更了,五丫还撅着小嘴,睁着滚圆的眼睛,紧盯斑驳的柴门,等妈妈回家。
天刚擦黑,妈妈就拎着马灯跑出去,击鼓传花一样等着把蒸笼提回家。
那时的村庄,只有过年,家家户户才舍得蒸几笼小麦馒头和糯米糕。
全生产队共用一副蒸笼,只有在腊月二十以后,全队社员参加抽阄排号,轮流接蒸笼回家,白天黑夜连轴转。
等了一年,盼了一年,不把白白胖胖的馒头吃到嘴,五丫哪舍得睡觉?
就在五丫揉着眼睛等妈妈回家,突然,外面吵吵嚷嚷,喧嚣的声音像是要把五丫家简陋的草房子掀了起来。
五丫一贯狗咬上墙头,立刻打开柴门跑了出去。
一阵寒风扑过来,忽左忽右地推搡着,五丫跟着一群人,漩涡似的向前移动。
大队会议室内,五丫泥鳅一样钻入人缝,挤到人群的前面。
一个男人跪在泥地上,头低到胸前,稻草一样的头发上粘满泥浆,脖子上用麻绳吊着一块破旧的木板,木板上面写着醒目的黑体大字和红色的大叉。
五丫那时还不识字,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只见人人红着脸大声叫喊,同时,拳脚如同雨点,密集地落在那个跪着的男人身上。
五丫的旁边,站着一个眼泪汪汪的小女孩,胆怯怯,瑟瑟发抖,宛如正被猎枪瞄准的小白兔。
亢奋的人群终于散去,小女孩扑向跪着的男人,边叫爸爸,边解男人被绑的双手。
摘下男人脖子上血迹斑斑的木板,抓起地上的稻草揩男人淌血的脸..…小女孩手法异常熟练,看样子,这样的事她经常做。
五丫先是懵懵懂懂地看着,后来也知道扯出袖口处破烂的棉花,帮助塞进男人流血不止的鼻孔。
五丫就这样认识了这个叫“一朵”的女孩。
哥哥告诉五丫,一朵的爸爸是上海的“反革命”,因为罪太大,才被下放到偏僻的农村,接受公社社员的批斗与教育。
上海?那个地方有多大?赶得上我们这里的集镇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五丫家居住在河水围绕芦苇摇曳的苏北小村庄,父母常年田里刨食水中捞粮。
他们不知道反革命跟自身有什么利害关系,只会本能地仰视知书识礼的上海夫妇。
五丫和一朵结识之后,常常去找一朵玩。
一朵和父母住在生产队的牛棚里,五丫喜欢她家那个叫“收音机”的枣红匣子,那里面会神奇地传来男女老少说话、唱歌和讲故事的声音。
有时候,一朵趴在地上从床肚里掏出纸张发黄的小人书和画册。
多少个煤油灯摇曳的晚上,一朵多病的妈妈给她们讲小人书上的故事,从此,幼小的五丫知道什么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什么叫嫦娥奔月……
打蒲包的时候,割猪草的时候,编柴帘的时候......那谜一样的故事,给五丫逼仄的童年插上了一双飞翔的翅膀。
一朵也喜欢来五丫家里。
多少回,从芦苇荡回来的父亲和哥哥,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菱角、藕莲子、烤鱼干和煮熟的野鸭蛋,一朵就会“乌拉”一声一蹦三尺高。
多少个寒天,五丫和一朵,烤着泥火盆,从灰塘里宝藏似的扒拉出屈指可数的花生粒、蚕豆仁和山芋干。
多少个深夜,五丫和一朵,垫脚扒着锅台,急不可待地盯着蒸笼里白白胖胖的馒头。
七岁的秋天,一朵妈妈拖着病弱的身体几次来五丫的家里,劝说五丫的父母让五丫上学读书。
水村荡区的孩子,有多少能按年龄上学的呢?
阳光剔透的早晨,五丫和一朵,终于背起一朵妈妈缝制的绿色帆布书包,一起走进书声琅琅的学校。
两朵金黄的向日葵,镶嵌在两只簇新的书包上,在九月的天空灼灼开放。
那两朵向日葵也会被雨打,被水淋。
放学的路上,几个“红小兵”突然半路拦截,一边叫骂“狗崽子”,一边强行夺下五丫和一朵的书包,扔向陡坡下的河边,那两只别致的书包,对于那些不能上学的泥孩子,实在是另类又醒目的刺激。
两个瘦小的女孩顾不上哭喊,急急忙忙顺河坡滑下,一手抓住河边的扒根草,一手用树枝去捞书包……等书包湿漉漉的捞上来时,两人脱在围堤上的破旧布鞋,早已被男孩打了水漂,不知道随流水飘向什么地方。
窗外已飘起了雪花,扑打着草帘,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窗内,煤油灯光线昏暗,五丫摩挲着悬挂在梁上的芦花鞋,软绒绒的,难道是父亲把冬天的暖阳也织了进去?
每当秋天来临,那一望无际的芦苇绵延成海,银白的芦花漫天飞舞,然后化作彩云去追逐月亮与星星。
每当冬天来临,芦苇荡里放鸭的父亲,会掐下那些又柔又韧的芦花,编成结实的芦花鞋,抵御冬天的寒冷。
五丫仰头四顾,漏风漏雨的家里还有什么可以送给一朵呢?
只有一双芦花鞋!
光脚的一朵,需要一双温暖的芦花鞋。
五丫怀揣着芦花鞋,光着脚踏着雪,朝一朵住的牛棚飞奔而去。
PS:小时候,雨天、冬天,农村的孩子光着脚走路本是寻常之事,父亲心疼我们,会给我们编织温暖的芦花鞋,抵御了多少冬天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