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粒种子埋进土里,便是最简单的希望。
烧荒之后,等一场雨湿润了大地,草木灰被打进土里,就可以播种了。我永远喜欢播种的日子。翻起的泥土里会跳出蛐蛐,烧过的土地里会长出新的植物。
蛐蛐躲在石头下或泥土里,翻动泥土时,它们便跳了出来。蛐蛐有很多种类,有胖有瘦,有大有小,有的长着翅膀,有的没有。长着翅膀的蛐蛐被翻出来后,一个跳跃便张开翅膀飞进地边的树林。而那些没长翅膀、只能跳跃的,就会被树上的鸟一跃而下吞进肚里。
新长出来的草特别鲜嫩,在燃烧过的土地里,总能感受到生命的奇迹。有些烧黑了的地方,矮小、椭圆的绿叶在夕阳中摇摆着。有时可见小朵的花,从石头底下钻出来,平行地伸出一节后拔地而起,尖儿上就开着小朵的花,似乎在向那场大火示威。
山地谷刚种下时,会招来野鸡。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它们就来了,用爪子刨动着泥土,寻找埋进土里的种子。傍晚也一样,不同的是,清晨来的野鸡多半是一只或两三只,而傍晚的野鸡则是一群。好在这些野鸡野性十足,发现了它们的来去规律之后,守在地里吓唬几次,它们就不会再来了。至少在谷子长出来前是这样。
随着谷子逐渐成熟,等谷穗垂下时,又会招来另一种鸟。奶奶把那种很小的鸟叫做“小龙雀”。小龙雀长着鹦鹉般的嘴,麻雀般的身子,却比麻雀小得多。可别看它们小,对谷子来说却是灾难性的。
在我见过的鸟中,喜欢成群结队出没的,小龙雀算是一种,而且数量相当庞大。鸟群飞来的时候,有时甚至会遮住阳光。它们实在太难对付了。与野鸡不同,无论你怎么驱赶,它们都不会飞太远,就落在地边的树枝上,人一走立刻又飞进了地里。
它们似乎摸透了我们,后来都懒得飞出谷子地,干脆从地头飞到地尾,再从地尾飞回地头。起初都是靠人去驱赶,后来实在没办法了,奶奶便扎了一些稻草人。
我从没见过有谁能把稻草人做得如此活灵活现的,除了奶奶。奶奶给稻草人戴上了帽子,让它的手上各拿了一片竹板。有风吹来的时候,两片竹板就会拍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这个办法非常奏效。那些小龙雀被吓得不轻,只好蹲在地边的草丛或者树枝上远远观望。
直到秋天来临,金黄色的希望铺盖了大地。
我喜欢秋天,因为许多年前的那个秋天,我们埋进山谷里的种子,终于结出了累累硕果。我坐在山谷对岸的茅屋里,一天天看着秋色坠弯了谷杆。那是一种只有在书里才能看到的秋天。
一个傍晚,我坐在茅屋外的一棵枯树上,夕阳从后面的山里照过来,刚好照在那片山谷的谷地里。谷穗已经成熟,谷叶已经变黄。斑斓的秋叶从山谷两边的山梁里飘起,最后就飘在那片谷地的上空。秋叶下是一浪盖过一浪的谷穗。奶奶在谷地的中央插了一根很高的竹竿,竹竿上挂了一顶用来吓小龙雀的竹篾帽子,也随着秋叶在夕阳中摇摆。整个山谷在我眼前铺开。山谷的一边是许多高大的树,已经没有了叶子,树枝在风中呼呼作响。我久久凝视着,直到夕阳被山遮住,那片岁月被夜幕笼罩,后来被定格为我关于秋天的所有记忆。
而我的幸运不止那一个傍晚。在那个秋天里,我曾有过许多个那样的傍晚,直到秋收。
我也喜欢秋收。我喜欢那种把希望装进一个个袋子里的快乐。
在秋天里,我看着奶奶她们弯着腰用镰刀割谷子。随着她们慢慢移动,她们身后就多了谷桩,还有一捆捆扎好的谷子。这些捆好的谷子还得晒些时间,才能把谷子从谷穗上打下来。
这时,早先来过的野鸡又会回到地里。它们从地边的树林里钻出来,在谷桩里寻找掉落在地里的谷子。不过,我们很少再会去追它们。说来也奇怪,它们几乎从不去吃捆起来的谷子,而是专门去捡那些掉在地里的谷粒。我有时也会加入它们,只不过我捡的是谷穗。收割的时候难免会有谷穗断落,掉到地里,而那些就是我的目标。我记不清那时候是自愿去的还是被大人派去的,但似乎都是在傍晚阳光已经没那么强烈的时候。我也弯着腰在那片金黄色的土地上,寻找着掉落的谷穗,还有那个时候我尚未意识到的明天。
我把捡起来的谷穗也捆成小捆,放在显眼的地方,这样奶奶她们再来收谷子的时候,就不会遗漏了。那是一种如今已经见不到的谷子,剥开后,里面是淡红色的谷米。我记得那年秋收结束后,奶奶蒸了一锅。后来我似乎再也没吃过那样的米。
可我还是记得那个秋天里弯着腰在金色的田野上捡谷穗的少年。多年后,无数次,当我碗里的米饭掉到桌上时,我总会捡起来,放进嘴里。我说不清为什么,可总是会记起那一粒粒掉落在山谷里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