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秋天的傍晚,我在夕阳下捡拾着遗落在地里的谷穗。多年后的许多日子里,我常常捡起掉在桌上的米粒,放进嘴里。
如今,我仍会在许多地方看到秋色的田野,炊烟与希望在田野中飘荡,美得如同人类最初的秉性。
“我要在这里种一片谷子。”
一个傍晚,我们坐在茅屋里休息时,奶奶指着山谷里的一片荒地说道。那片荒地里长着许多我认识和不认识的树和草。
这世上有一种可以种在山地里的谷子,淡红色,也叫山地谷。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它了,但在那个遥远的记忆里,我曾见证一片荒地从开垦到秋收的过程。我也记得那种谷子被碾成米后,蒸出来的香味。
具体是哪天开始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奶奶把荒地上的草和树都砍了。他们在地里干活时,我就坐在地边一棵高大的树下。高大的树可以遮挡边境强烈的阳光,我躺在树底下,可以看着阳光透过叶缝,看着白云慢悠悠地移动。偶尔会有知了飞来,在我头顶鸣叫,有时不止一只,会同时有几只知了一起在我头顶炸开了锅。有的知了叫声悦耳,有的却聒噪得让人厌烦。奇怪的是,那些叫声悦耳的知了会停在离我很近的树干上,而那些聒噪的知了则停在很高的树枝上。无论我怎么使劲喊叫,对那些停在很高树枝上的知了都毫无用处。我只能眼睁睁地等着它们闹够了飞走。
也就在这些知了的喧闹声中,奶奶开出了那片荒地。仿佛不知不觉间,又仿佛用了很久。有时田边会有某种树开着花,花朵的香味时不时飘进了我的鼻子里,可我实在记不住其中任何一种了。那个峡谷的周围,每个季节都有花开。我留意过,世上的每一种植物其实都会开花,只不过有些植物的花朵很小或不明显,所以我们很少注意到。我们通常只会关注那些美好而显而易见的事物,哪怕是山里的花。
地被开垦出来后,那些被砍倒的树和草要在烈日下暴晒,直到能燃起火。在烈日暴晒的过程中,树叶会发出炸裂的声音。有时蚂蚱或鸟会落到倒在地里的树枝上。我不知道蚂蚱为何而来,但我知道鸟为何而来。鸟飞来时,蚂蚱就遭殃了。
等这些倒在地里的树枝晒得发出炸裂声时,就可以烧山了。烧山就是用火来烧那片开垦出来的地。只有火能解决这一切,否则根本无法把那么多砍下来的树枝移出去。烧荒通常在太阳落山、夜幕降临时进行,需要选在即将下雨的天气里,还要在地的四周围出一个防火圈,防止燃烧的火苗蔓延到山林里去。
我真是佩服先人的智慧,能根据四时变化推算出节气,甚至能算出在哪个时间段会有雨。尽管我至今对这些仍抱有疑虑和不解,但我曾亲眼见证过,因为爷爷就懂这些。他抽着烟斗坐在火堆边,十指一掐就能知道大概多久后会下雨。
我愿意把这些称为前人智慧的结晶。可如今似乎不再需要它了,我们有各种各样的工具可以更准确地知道这些。但不知道为什么,更让我满怀期待的仍旧是爷爷的那种不可思议的本领。
发明火的那个人简直就是个天才,否则如今的我们还在茹毛饮血。我可以生吃西瓜、地瓜、南瓜,可我没办法生吃苦瓜、葫芦瓜、丝瓜。正因为有了火,我才能吃这些瓜中的任何一种。尽管如今我们可能不需要火也能把这些瓜弄熟,但这一切的根本还是火。
那时候,我们烧地火不仅是为了烧毁被砍倒的树枝和草,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烧后的草木灰是一种特别好的肥料。在那个年代,这是能让山地谷长得好的最佳办法。可惜这个办法往往只管一季,也就是说,这些草木灰化成的肥料只能对当季的庄稼有用,到下一季就没什么效果了。如果要在土地上继续种植,就得换一种作物,比如玉米或者其他豆类。
夜幕降临时,气温降了下来,就可以烧地火了。烧地火也有讲究,一般人以为,从地的最下面点一把火就行了,但事实并非如此。烧地火得从地的最顶端和两边开始,拖着一根燃烧的树枝,从最上端往两边跑,最后才到最下边。因为只有这样,等火苗燃成冲天大火时,地的四周已被烧尽,火就无法蔓延到山林里。
不会有人真的去烧山,要烧掉的只是被开垦的那一小片地。烧地火的场景颇为壮观,不需要亲自参与,只要站在远处看着就行。火苗冲天而起,照亮了整个山谷,山谷上的天空似乎也在燃烧。火光会惊起那些刚刚入睡的鸟儿,它们或惊叫着飞走,或在不远处焦急地打着转儿。干枯的树枝炸裂的声音,还有炸裂出来的火星飘荡在夜空里,仿佛要吞噬了整个夜空。
然而,这壮观的背后也有鲜为人知的凄惨。在那些倒下的树枝上,或树枝底下,偶尔会有鸟巢。无论是什么生物,这世上的母亲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对子女的爱。有一次烧地火结束后,我去整理田地的时候,看到在已经燃烧殆尽的树枝中间躺着一只画眉鸟,它全身的毛已经被烧光了,嘴已经烧化,可它的爪子却还是牢牢地抓着鸟巢。难道是它来不及飞走才被烧死的吗?我想不是。它只是舍不得巢中的幼鸟,最终和它们一起命丧火海。
有些真相,天性善良的我们不愿意相信,更不忍目睹,可它们却实实在在地发生着。从古至今,每一天每一刻,无法避免,也无法杜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