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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殇父(上)

董永在紧紧攥着父亲那只迅速失去最后一丝生命气息、变得彻底冰凉僵硬的手，额头死死抵着那枯槁的手背，宽阔的肩膀依旧无法控制地剧烈起伏、颤抖。

那嘶哑的、泣血般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沉入胸腔深处，化为一种更深沉、更闷钝、如同大地深处岩浆奔涌般的悲恸，沉沉地、持续不断地碾压着他那颗早已被揉碎的心脏。

四十年的风刀霜剑，四十年的相濡以沫，四十年的无声付出与咬牙承受，四十年的守护与反哺……所有的时间、苦难、温暖与重量，在这一刻，都凝固成了手背上那片刺骨的冰凉，和额头上那片被泪水反复冲刷、粗糙得如同砂纸的皮肤触感。

阳光爬过冰冷的窗棂，在地板上移动着苍白的光斑，时光似乎失去了刻度。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穿越了漫长的冰川纪，董永在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脸上泪痕交错纵横，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眼睛红肿如桃，布满了骇人的、蛛网般的血丝。

然而，那眼神深处，那片足以吞噬天地、埋葬星辰的悲伤之海，正在一种更为坚硬、更为冰冷、如同地核深处凝聚了亿万年的寒铁般的力量下，剧烈地沉淀、凝结、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覆盖着永恒坚冰的荒原。

悲伤并未消失，它只是沉入了更深的底层，化作了支撑他站立的基石。

他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狭窄的病床前挺立，如同荒漠中历经千万年风沙雷电淬炼、伤痕累累却依旧傲然指向苍穹的黑色岩柱，带着一种源自毁灭的、悲怆而永恒的力量。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右手，动作异常仔细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一点一点地整理父亲身上那件洗得泛白的旧棉布衬衫的领口。

指尖抚过每一道细微的褶皱，如同触摸着岁月的沟壑，抚平着最后的遗憾。那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凝聚了毕生信仰的圣物，带着无言的告别与承诺。

然后，他后退一步，脚跟并拢，发出轻微却如同惊雷般响彻心扉的磕碰声。

立正，挺胸，下颌微收，脖颈的线条绷紧如淬火的钢缆，每一寸肌肉都凝聚着千钧之力。

对着病床上安详沉睡、仿佛只是陷入一场再无烦忧的长梦的父亲，对着那个用

瘦骨嶙峋却从未真正弯曲的脊梁，为他一生撑起一片足以抵御世间一切风雪的苍穹的男人，董永在——共和国的上校军官，缓缓地、极其标准地，抬起了右手。五指并拢，绷直如刀裁，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指尖稳稳地、精准地、带着万钧之力紧贴于帽檐之下。

一个无声的、却凝聚了他全部生命重量、承载着两代人苦难与尊严、重逾巍巍泰山的军礼！

窗棂分割的惨淡光影，静静地流淌在他棱角分明、泪痕已干更显冷硬如玄铁般的脸上，流淌在他肩头那枚象征着忠诚与荣誉的金色星徽上。

星徽在未干的泪痕折射下，跳动着冷冽、坚硬、如同亘古星辰般永恒不灭的光芒。那光芒里，映照着四十年前的风雪，映照着那块褪色的蓝布，映照着父亲佝偻却顶天立地的背影，也铭刻着一个儿子最深的哀恸与最硬的誓言——用余生去挺直父亲淬炼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