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诀别(中)
1979年冬月,凌晨,风雪正劲,严寒刺骨,天地间全是铅灰色的绝望。
村口,一座老宅院旁,一棵老槐树下。
一个模糊的身影匆匆而来,慌张而去。雪地上留下一个蓝色的旧布包。
一个婴儿颤抖地哭声窜出布包,穿过夜空。
旁边宅院里,一个家境贫穷、饥寒交迫的中年男人董栋小,闻声而出,打开蓝布包,见是婴儿,毫不犹豫解开自己唯一御寒的破棉袄,将那个冻得发紫、气息渐弱、冰凉的小身体,紧紧地捂在自己胸膛上……
这,他竟一直记得!记得四十年前那个风雪凌晨捡到的孩子,有多冷!这份迟来了四十年的疼惜,这份在生命烛火即将彻底熄灭、油尽灯枯之际才艰难吐露的、深埋骨髓的歉疚——这哪里是歉疚?这是一把锈迹斑斑却重逾千钧、沾着血泪的钥匙,在此刻,猛地捅开了董永在情感堤坝上那道从未真正开启、被岁月尘封的闸门!积蓄了四十年的洪流,滔天决堤!
积压了四十年的酸楚与灼痛,如同压抑万年的火山熔岩,轰然爆发!滚烫的泪水完全失控,像决堤的洪水汹涌冲出,瞬间模糊了整个世界,视野里只剩下父亲那张枯槁模糊的脸。
这个铁骨铮铮、在枪林弹雨和人生绝境中脊梁都未曾弯折半分的上校军官,像被无形的、从天而降的巨锤轰然砸碎了所有支撑,猛地扑倒在父亲冰冷的床前!
他额头死死地、重重地抵着父亲那只枯槁冰凉的手背,宽阔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耸动,如同狂风中的危楼。压抑了数十年的、如同困兽濒死的悲鸣,终于冲破了紧咬的牙关,撕裂了喉咙!那声音嘶哑、破碎、不成人声,如同荒野中孤狼对着冷月发出的最后泣血哀嚎,在死寂的病房里绝望地冲撞、回荡,撕扯着凝固的空气,也撕碎了他自己最后的坚强外壳。
“爹——!”
他泣不成声,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沙砾和玻璃碎片,每一次哽咽都带着血腥味,只能反反复复地、破碎地呼喊这个世界上最简单、此刻却重逾山岳的音节,“爹…不冷…爹抱着…一点都不冷啊爹…暖和…暖和着呢…热乎…可热乎了…”
滚烫的泪水如同滚沸的岩浆,大颗大颗地、连续不断地砸在父亲枯瘦冰凉的手背上,洇湿了松弛的皮肤,在那片冰凉上灼烧出无形的烙印,也滚烫地灼烧着他那颗被彻底洞穿、暴露在寒风中的心。
他彻彻底底、痛彻骨髓地懂了。这声穿透了四十年风雪尘埃、浸透了人间至苦的“爹”,从来就不是命运的施舍或偶然的怜悯。它是那片无情的草原,在那场差点吞噬一切的风雪之后,用最沉默、最笨拙、却最坚韧不拔的生命本身,一点一滴、耗尽血泪与岁月,来偿还给这个名叫董栋小的男人的——带着血与泪的沉重利息。以胸膛那点微不足道的生命余烬,以一生沉默如山、负重前行的守护,以这份比莽莽群山更厚重、比无垠瀚海更深沉的,超越了血缘、定义了他生命起源与归宿的父爱!
董栋小浑浊的目光似乎极其微弱地闪动了一下,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解脱的微光,像寒夜尽头挣扎出云层的一粒星星,又或许那只是窗外惨淡的秋阳在汹涌泪水中折射出的最后幻象。
他那被儿子滚烫泪水完全濡湿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蜷缩了一下,像一片在凛冽寒风中挣扎了整整一生、终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枯叶,来到了生命终点,也是最后唯一的一次回应,一个指向灵魂深处的句点。
随即,那一直艰难拉扯着、如同破旧风箱般嘶哑的呼吸声,陡然变得悠长、平缓下来,越来越微弱,最后趋于平静,仿佛一个背负着万仞高山、跋涉了无尽长路的旅人,终于望见了终点安宁的微光,带着满身疲惫和一丝尘埃落定的安然,沉沉地、永远地睡去了。那副压弯了他一生脊梁、浸透风霜的重担,终于卸下。
监护仪上,那微弱波动了许久的绿色线条,骤然拉成一条冰冷、笔直、毫无生气的直线。刺耳的、持续的长鸣声,如同最后的丧钟,尖锐地撕裂了病房的死寂。
窗外的秋阳依旧惨淡地悬在灰蒙蒙的天空,却再也无法穿透这间被巨大、粘稠、足以令人溺毙的悲伤彻底淹没的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