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除障
董永在,这个来到世上就缺少母爱,从小就与穷困病弱的养父相依为命的苦孩子,这个来自广袤草原单亲家庭的普通一兵,凭借那股子不要命的拼劲,练就了过硬的军事素质,他一路升任至排长,肩章上的星花悄然增加。
部队的熔炉,终于将他这块饱经捶打的粗铁,锻打成坚硬的钢刃,并淬炼出些许锋芒。
然而,阳光之下总有阴影。
就在他积极准备报考军校研究生,进一步拓展成长空间的关键时刻,一些关于他“身世不明”、“根子可能不红”的流言,像阴沟里的污水,在极小的范围内悄然渗透,带着腐蚀性的恶意。
烈日炙烤的操场上,董永在像往常一样站在队列前方,军靴在沥青地面踩出清脆的节奏。他握着战术板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口令声依旧短促有力,仿佛一切流言不过是耳边掠过的一阵风。汗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在皮肤上蛰出细密的刺痛,他却连擦拭的动作都精准得像校准过的机械——这是他在基层摸爬滚打十年练出的本领,将情绪锁进铜墙铁壁般的纪律里。
然而当黄昏的哨声吹响,训练场归于寂静时,他独自站在器械区阴影下的模样,那个总是挺直如松的背影,此刻竟透出几分僵硬的脆弱。
他盯着双杠上凝结的水珠,它们像一粒粒透明的子弹,在暮色中折射出诡异的寒光。他想起上午整理档案时,指导员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炊事班老张打饭时突然沉默的间隙——那些刻意回避的目光,比刀刃更锋利。
流言的毒液正在毛细血管般隐秘的渠道蔓延。这些声音起初只是营区角落的窃窃私语,但董永在分明感觉到,它们正顺着风,沿着电线的轨迹,向更深的黑暗处攀爬。他握紧的拳头在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仿佛要剜出那些看不见的毒瘤。
深夜,董永在蜷缩在宿舍的床角,他想起入伍第一天,老连长拍着他肩膀说“根正苗红才能擎起这身军装”,而此刻,连呼吸都变得沉重如铅。
窗缝里钻进七月末的凉风,他却觉得胸腔里结满了三九天的寒霜。那些年用血汗垒起的荣誉勋章,那些在边境线上趟雷区、抗洪堤时淬炼出的信任,竟在一夜间被几句虚无的蜚语冻成脆瓷。
他抓起笔,在日记本上疯狂书写,墨迹在“忠诚”二字上洇成漆黑的漩涡,直到纸张被戳破,指尖渗出殷红的血珠。
但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董永在已经站在操场中央。他的军装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腰带扣得比往常更紧。队列行进时,他的脚步声依然震得大地发颤,仿佛要把地底的阴沟污水全部震裂。只是没人注意到,他的内心里已经压抑着一座随时迸发的火山。
探亲假,他换下军装,成了一个最缜密、最无情的猎人。目标:自己的身世。
他重回那片风雪起始的草原,像梳理纠缠的羊毛般,一丝不苟地细查当年可能遗留的痕迹。
他拜访了一个又一个垂暮的老人,在昏黄的油灯下,在弥漫着羊膻味和劣质烟草味的土屋里,耐心地倾听、引导、拼凑碎片。一个守林员病逝多年的遗孀,在记忆的尘埃深处,翻捡出一个模糊的线索:暴风雪前几天,似乎有个穿着体面、神色慌张的年轻女人,抱着个包袱,在邻县那个早已废弃的小车站附近出现过,行迹鬼祟。
这条线索像黑夜里的萤火。
董永在立刻赶往邻县。他像真正的侦察兵,走访车站附近的老住户,查阅尘封的、字迹模糊的旧档案(利用有限的权限和技巧),甚至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可能的线索人物。
最终,他锁定了邻县一个早已搬迁至市里的家庭。他没有去敲门,没有去质问,更没有一丝一毫相认的念头。他只是冷静地、条理清晰地,将整个追查过程和所有能佐证的细节,写成一份详实到近乎冷酷的报告。
报告中,他明确自己是1979年冬被遗弃于内蒙古某村口的弃婴,生父母身份不明,下落亦不明。最后,他附上了当年人民公社盖章的那份证明,还有那张保存多年、褪色发硬的旧蓝布的照片——那是他身份最原始、也最有力的物证。
这份报告和照片,被他匿名寄给了部队负责政审的关键部门。
这是一把无形的快刀,锋利、精准、悄无声息。它斩断了所有可能从暗处滋生、最终会勒紧他咽喉、毁掉他和他父亲前程的毒藤。他用自己磨砺出的心智和手段,为自己和父亲,构筑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火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