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满园弥漫的沉静的光芒中,他在调整自己的姿态,尝试着和生命握手言和。
史铁生说:“不怕死和想去死是两回事。”在“最狂妄的年龄”里失去双腿,意味着接下来的日子将和过去所憧憬的不一样。
一切都要推倒重来,以一种自己从未预料过的方式。新的存在状态变化太快,原有的对生命的认知还停留在变化前的阶段,两者不相匹配,这让史铁生在生命面前失了方寸。
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和世界相处,他选择了封闭自己,和时间相处。
和存在了四百多年的古园子、古柏树相比,人实在太渺小。当“狂妄”和“失魂落魄”同时落在一个人头上时,他的第一反应是不甘心,挣扎,和“要么好,要么死”的骄傲。
可是,在沉静的时间里,这个骄傲的少年慢慢地接受了现实。
像古园子一样,在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像古铜钟一样渐渐长满绿锈;像蝉,像古柏……
园子里或是沉默或是喧闹的生命都随着时间的流转和世界的变化在改变着自己,到这个二十一岁的少年和园子相遇时,园子是沧桑的,和四百年前,三百年前,两百年前,一百年前的园子不一样——唯一不变的就是变。
每一种存在都在调整着自己,他在这个经历了沧海桑田的“老人”面前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他也接受了“死,是一个从出生就不可改变的命题”这样一个命题。
当他能够正视死亡时,他也就能够正视自己接下来的日子里要面对的问题——以什么样的生命姿态活下去?
他会考虑怎样才能让自己不留遗憾,包括怎样待人和怎样做事的问题。待人,从他当时的状态看就是“爱”和“珍惜”,他想到的是妈妈——那个给了他生命而他却在她的有生之年报之以担忧的女人。
同样的心理过程:从开始的不接受到后来的正视现实,从开始的无尽的愧疚与自责到后来回想起母亲时温暖的感动,伴以怀念和歉疚。他对母亲的歉疚来自他对母亲的理解——对生命源头的理解。
于是,他真正地想要活下去,踏上寻找幸福殿堂的道路,像赴一场朝圣。
每个人都在寻找幸福,那就注定会在路上相遇。怀揣着各自的不幸踽踽独行。他关注着自己的不幸,也关注着他人的不幸,并且发现各自的不幸都是独一无二的。
于是,他逐渐接受了自己的不幸的存在的合理性。“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他接受并寻找救赎。
在世间各人的命运差异中,他认识到个人的角色分配是合理的,该有人承担苦难,也该有人去体味人间的幸福、骄傲和快乐——尽管这一切毫无“公道”可言。
但是,就算是身陷苦难,也会有幸福降临,像园子里那对从中年走向白发的夫妻,园子里的人来了又走了,唯有他们能携手走过十五载;就算是体味着人间的幸福和快乐,谁又能保证生活中没有烦恼呢?那位优雅的女工程师,大概也是要面临着落入厨房的烦恼吧?
所以,一切的苦难都有救赎,生命是由幸运和不幸编织在一起。
有一天,从某个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他叫史铁生,他是我们每一个人。或者说,他叫什么名字已经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