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年打办公桌上拉过来一张纸，靠左侧画了条竖线，取竖线的中间点，再向右延伸画了条横线，竖线被一分为二。竖线中间点往上一厘米做起点，再起一条四十五度斜线，代表陈年，向右下角延伸。中间点再往下一厘米起一条四十五度斜线，往右上延伸，代表王麦。
这两条斜线各自延伸，穿过横线在一点相交，又立刻渐行渐远。
陈年拍了照片发给王麦。注上说明：“男性的欲望从二十岁开始是逐渐下降的，而女性的欲望从二十岁开始是逐渐上涨的。”
“在这个交点这里，就是二十五岁，是双方X生活最和谐的时候。”
“可惜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
陈年一本正经的解释，苦口婆心。可是王麦不买账，“你撒尿都没力气了还跟我扯呢？我就想你去医院检查检查。”
“你也让我放下来这颗心。啊”
放下手机，陈年手扶着脑袋，他已经提前感受到了中年危机。陈年伸着脑袋看对面办公室徐天，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算了。陈年推桌站起来，转椅在身后打着转儿，他拿了包准备出门，去下午男科的门诊。
停车场里车子一发动，中控屏上又报起来故障，车身高度调节失败。继上个月水箱漏水，防冻液频频报警，上上个月发动机漏油，中控报故障。事故频发。“这车也中年危机啦。”陈年感叹。
这车是12年结婚那年买的，至今六年。看来是七年之痒提前来了，连着婚姻。
那会儿徐天给他推荐这车，宝马，说是别看它大，但是操控好，开起来得心应手，人马合一。也确实应他说的，这进口X6，看着跟坦克似的，坐上来一开，还真是指哪打哪。
车刚买那会儿，陈年爱不释手，上下班都绕着路跑，就为了能多开会儿车。晚上对王麦也是一样，爱不释手。陈年比王麦大几岁，那年纪王麦身上还有股子娇羞的劲儿，总让他欲罢不能。陈年觉得那时候的王麦像滴着水的蜜桃，还温柔的紧，骨子里都是媚态，一面抗拒着一面又给你想要的回应。那时候陈年总占上风，像开车一样得心应手。
可婚后平淡的生活逐渐耗尽了陈年的激情，倒是王麦，欲望一天天高涨起来。陈年开始觉得力不从心，就像开着SUV下场地，每次的漂移都觉着车身不受自己控制。这已经不是人开车，而是车开人。
医院大厅里水泄不通，这还是工作日。排队挂了号再到科室门口等着，嗬，还是好几十位排着队。感情这年头有毛病的人还真不少，陈年心里一阵庆幸。末了一想，这么多人有毛病，自己肯定也是八九不离十，脸又立刻黑下来。
轮到陈年进门，穿白大褂戴眼镜的中年医生先看他一眼，接着推了下眼镜框，胡子拉碴的下巴很抢眼。“坐。”陈年老老实实坐下。“平时小便利索吗？”中年医生开始问。
“小便还行吧。不过也没早些年利索了。”
医生在病历卡上涂鸦，涂完了抬头又看陈年。“先化验一下前列腺液。你到里面来。”
“把裤子脱了，人趴着。”陈年照做。
“我让你趴桌子上，没让你趴床上。屁股撅起来。”陈年起身的空，看见胡子拉碴的中年医生，正往自己中指上套皮指套。
“把内裤也脱了。”
二、
陈年开着车去4S店，售后经理一脸讪笑，“您这车今天恐怕是检修不了，这太晚了。要不您把车放这儿，我给您换个车您先开着，明天您再来。”
“行，我知道。都是老熟人了，我他妈哪个月不往这跑？”陈年没好气的说。
“您多担待着点。这车一上年纪了，就跟人一样，容易出毛病。”
陈年没接腔，接过来钥匙就往外走。刚才医院的事儿够难堪，陈年想忘了，来这儿转移注意力来了，这货又好死不死提起来。
回了家换上拖鞋，屁股刚粘沙发，王麦就凑上来问，“医生怎么说的？”
陈年干洗了把脸，指尖从额头到下巴。“检查了前列腺，说是明天一早出结果。”
“前列腺怎么检查的？来你给我说说。”王麦来了劲，盘在沙发上的腿使劲往跟上凑。
“老夫老妻有啥难为情的，说说呗。”
“说什么呀，你什么不懂？你不就想看我出糗吗？”陈年一脸不耐烦的站起来，走进去书房带上门，再没出来。
王麦进了厨房，像往常一样炒好菜一样一样端出来，解了围裙去叫陈年吃饭。
结婚的时候他们有言在先，婚后生活绝不生气吵架，脸红脖子粗的状态只能在床上。单不吵架也不行，还要杜绝冷暴力，冷战是杀人不见血的毒计，多少婚姻因此毁于一旦。这些都是后顾之忧。要不是当年陈年竖三根手指头对天发誓要说到做到，王麦也不会答应嫁给他。
所以王麦不怕他不开门。
可陈年这次真的没开门。陈年此刻正陷入一段陈年往事，对书房以外的世界充耳不闻。
他回想起自己性生活最和谐的时候在十七岁，跟一个胸大的姑娘。那几年他精力充沛，一有机会就要做，而且两人都很享受，每天换花样。有时候一晚两次，有时候一晚四次，青春期的双方都握着自己身体的方向盘，每一次都很和谐。
陈年从不认为是那姑娘榨干了自己，因为他们分开后自己有着好几年的空窗期，按理说，也早该缓过来了。
思来想去还是自己老了，想到这陈年有些庆幸，至少总有过一个姑娘认为自己是最棒的。
他努力的回忆着，自己跟那姑娘每一晚的每一处细节。然而十几年前的记忆回想起来都很可怕，大多数画面竟然都是第三视角，仿佛在看一场AV，床上的男女主角跟自己毫无关系。
陈年推开门，一眼看见王麦坐餐桌边上，睁圆了眼睛瞪自己。她一言不发，眼前的菜都凉透了，一口没动。陈年打开微波炉，把碟子一个一个放进去，想说：“你犯规了你这是冷暴力。”话到嘴边又赶紧咽下去。他把饭菜热好，饭碗推到王麦跟前，自己开始吃饭。
“我刚才睡着了。”
“这几天特别累。”
王麦还是没说话。
陈年放下碗，拿外套要出门。他拉开门站在门口点了根烟，看着脚下写“家和万事兴”的红毯。他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地方可去。
三十岁之前他总是疲于应酬，每天有陪不完的酒，串不完的场子。过了三十岁他真开始觉得累，醉生梦死固然好，但是醒着才是大多数，而醉酒后的醒又像是从天堂坠到地狱。他不想去地狱。所以三十岁以后陈年再没喝醉过，饭局上都是杯子举的高酒水舔的少。再也不说，我干了，你随意。可这一刻他又想起来十七岁的自己，还是第三视角，陈年看见自己在串摊上仰头吹完了一整瓶啤酒，放下酒瓶豪气冲天的说：“来者不惧。”
他羡慕那个少年。
三、
王麦坐餐厅愣了半晌，她想起来橘子说的话，“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橘子说的一点不错，陈年的心她始终得不到。
她们婚前约法三章，陈年竟然真的六年没有红过脸。橘子一直说这不科学，简直违背了牛顿三大定律。不过要想不违背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陈年不爱你。
想起橘子扎心的话，王麦嘴一瘪，立马就要哭出来。
她想七年前刚认识陈年那会儿，自己还是个二十三岁的姑娘，有一天稀里糊涂跟陈年相了亲。那会儿她单身二十三年，也不知道是陈年的出现便宜了自己，还是自己的出现便宜了陈年。
王麦她妈是个刻薄的妇人，总说王麦走八辈子运才让陈年这样的人栽到她手里。可王麦不这么想。王麦觉得自己就是古希腊女神，为陈年的世界带来了光和热，她执着爱情的烛火缓缓而来，优雅而又端庄，救陈年于黑暗当中。
她知道陈年有段往事，可是她不问，从来不问。她对陈年身处的深渊并不很感兴趣，她只看得见陈年此刻呆滞的双眼。王麦决定，只要陈年肯向古希腊女神伸出手，自己就立刻救他出来。
那一天他们吃完晚饭，出了店门沿着马路散步。马路是最普通的马路，方砖路灯香樟黄杨，早让人习以为常察觉不到一点儿浪漫。可对于心跳加快的王麦来说，不一样。过一个小小的路口，闪烁的人形绿灯让王麦伸手拉住了陈年的衣袖。他牛仔外套的粗糙质感，让王麦感到心安。那一刻仿佛绿灯不闪了，读秒也不跳了，身旁打着转向的车都静止了。
小区转角说了再见，可两人频频回头，终于在某一刻撞上了彼此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又说再见。陈年叫一声王麦，王麦停下来，陈年走过去，拉起王麦的一只手说：“王麦，我们在一起吧。”
橘子谢天谢地，“你的英雄赫拉克勒斯终于救了你。”
王麦笑嘻嘻的从橘子面前拿走一块饼干，“是我雅典娜救了他。”
橘子拧紧了罐子，“是你害了相思病，是陈年便宜了你。”
陈年在酒店里醒来，看了眼表，准备起身去医院拿单子。
医生说生理上问题不大，我给你开点补肾的药。陈年抬眼看医生，“不用，家里买了一堆。”
“抽烟吗？”
“抽。”
“得戒了。多锻炼身体，保持好心情。”
“好嘞，戒。”
王麦这一晚辗转难眠。时间接近中午，她好不容易睡了会儿，却又从噩梦里惊醒。她梦到老家的大黄狗，梦到小时候捡回的奶牛猫。梦到无数次离别。她突然意识到离别不可避免，遇见了大黄狗，就有一天要告别大黄狗。而遇见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好比陈年。
想到这儿眼泪就下来了，王麦眼泪汪汪从被窝里坐起来，泪珠沿着下巴往下滴。她想看看自己跟陈年拍的婚纱照，结果一扭头看见床头柜上是空的。她侧身下床，想到客厅里看看，却看见茶几上放着一张化验单。陈年回来过。
这下眼泪彻底决堤了，王麦放声的哭。她想给陈年打电话，说什么都行。说自己一点儿也不怪他，说能理解陈年的感受，说陈年要是走了自己也爱不上别人；说不在乎他心里有别人，说她不在乎X生活和谐不和谐，算了这句还是别说了。
王麦有一堆话要说，可是电话那头的嘟嘟嘟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觉得一切太突然了，一切都太快了，而自己竟然毫无察觉。她给橘子打电话，立刻就打，她说好端端的婚姻，几天时间就面目全非，橘子你快来，再不来我死了。
四、
陈年到公司刚坐下，4S店发微信来，“空气弹簧控制单元坏了，您看要换吗？”陈年连着打三个字，“先不换。”他准备在今年卖掉这辆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留着它只会更糟心。
这次要换就换一辆经济耐用的车，现在的陈年早不在乎牌面了。他和那个大胸的姑娘在08年分手，10年又见过一次。10年陈年的公司已经上了轨道，他约她去国贸，而她约他简单看一场电影。她说：“听我的。”陈年就听了。电影院灯光太暗，陈年总有意无意露出自己昂贵的手表，意思是，我很有钱。怕她看不见，就频繁的用左手给她递饮料递爆米花。
所幸那么多年的默契还在，姑娘懂他意思。于是借着电影里张麻子的台词，一字一顿的说：“对我来说，钱是钱，人是人。”
不失为有点好笑，陈年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有趣。
按陈年那会儿的脾气，该一回去就扔了那只表。但是陈年没有，陈年早不在乎了，他以为她在乎，实际上都不在乎。人在爱情里都犯傻，往后就不犯，因为自己再没爱情了。
刚遇上王麦那会儿，陈年心里头其实是有涟漪的，像一颗石子投到了湖心。王麦单纯，陈年可以感受她的心，她不图钱，不多问，也真心实意的喜欢着自己。陈年犹豫再三，最后选择了接受王麦。当初想的是：万一以后爱上了呢？
他突然觉得自己混蛋无比，曾负了一颗少女的心。可是一切没有办法，自己太冷漠，胸腔里永远燃不起烈火。现在，离开也是辜负，继续也是辜负。
七年之痒近在咫尺，抓耳挠腮让人难受的要命。陈年不想再骗自己了，王麦也骗不下去自己了。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逃避，他在办公室里抽烟，抽到全公司的人都走完。
这是他自己的问题，那大胸姑娘哪里比的了王麦（除了胸以外）。就算当初陈年跟她结了婚，也未必能走到现在。王麦不懂，自己心里不是藏着别人，而是空空如也谁都没走进来。
他不相信爱情了，又觉得婚姻里没爱不行。陈年觉得自己贱的要命。
在烟灰缸里捻灭最后一根烟，陈年决定回去。他打电话给王麦，“化验单看见了吗？老子没病！”
橘子捂住听筒，冲王麦：“他说化验单看见了吗？老子没病。他说老子。”
王麦破涕为笑：“他生我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