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里来的人陆陆续续开始进村包户扶贫,大家常常涌在刚翻修的如同新房一样的村委办公室里办公。因为单位又派小玲来下乡协助工作,晚上睡觉也有了伴,魏兰军便搬到了村委来住。上面要的资料太多,要求一户贫困户建一档,她起早搭黑地坐在电脑前舞文弄字打表格,简直快赶上码农了。
李副县长来塬上村下乡时赵局长和镇长也陪同一块来了,魏兰军汇报了她捋出来的脱贫计划和工作打算。
她本来想让宋金山汇报,可宋金山死活不肯,说他最头疼讲话,一讲话就口吃。
其实,魏兰军在机关时也是个晕领导的人,在领导面前讲话脸红头胀,喉咙里像卡了块铁砣,硬梆梆的说不出话来。可今天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汇报时语句滑的就像玻璃珠子似的,还一串一串的。
李副县长几次摘下近视眼镜,拿着小布擦着,不时斜着眼好奇地打量着她。他没想到,这个讲话脆声流利的女娃子,不但对村的每一户每一个人都了如指掌,提出来的脱贫措施也是实打实。他笑着拍了拍赵局长的肩膀说道:
“你的兵,不得了!再多派下几个来。”
赵局长抿着嘴笑了笑说:
“兰军可是我们单位的顶梁柱、多面手,县委派驻她下来任村支部第一书记,我可是忍痛割爱下了狠心才放手的”
说完,他又看了看魏兰军,心想,她下农村锻炼的时间还不长,可各方面的能力又有了不少的提高,看来,是块金子,放在那儿都会发光。
李副县长点了点头,把魏兰军、郑金山和郑狗娃叫在一起,让他们把扶持产业作为扶贫根本,在村办出些实体经济来。还指着旁边站着的镇长和赵局长说:
“有什么困难和问题,你们可以直接找他们俩个,他们可是你们的财神爷啊!当然,也可以找我。可话说在前头,我是瞎汉子打枣,只要你们找我,我一定是有枣没枣都要去打一杆子的,打到枣你们乐着捡去,打不到你们可别怨我!”
众人哄堂大笑。
李副县长提起了产业,倒让魏兰军想起了一个叫张富生的人。
前塬村尾有家小型养猪场,养有一百来头猪,是一个刚退伍回来的小伙子张富生办的。据说,张富生两年前退伍时,上面要给他安排正式工作,被他谢绝了,自己回村办起了养猪场。魏兰军感觉这人有点另类,就很想看看他的猪场,顺便认识认识他。可去了两次也没照上面,开村民大会时宋金山和她说张富生也参加了,但她忙的给忘了。听说现在张富生正好在家,魏兰军便拉上宋金山和郑狗娃一块去了他家。
三个人进门的时候,张富生正和他爸忙着给猪喂饲料,身上就像刚从石灰堆里爬出来似的,脸也成了“三花脸”,只能辨出些轮廓。
见有客人来,父子俩忙打过招呼。张富生放下手里的活儿,拿了布条刷,把衣服上下刷了一遍,弯着腰在水盆里抹了几把脸,浑身上下的棱角就立刻凸显了出来。这是个英俊的男人,宽额浓眉,脸方鼻正,走路时昂首挺胸,很有几分军人气质。
他从衣兜里摸出盒烟来,麻利地抽出两根,递给了宋金山和郑狗娃。抽出第三根给魏兰军时,她看了看他,很淑女地笑着摆了摆手。他就把烟卷轻轻地塞在自己两张厚实的嘴唇中间,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先给宋金山和郑狗娃点着,然后把火支在自己嘴边,皱着眉吸了两小口,又抬起头来用食指和中指梢夹着烟把儿深吸了一口。烟雾均匀地从他性感的唇缝中喷出来,形成了喇叭状。
魏兰军眼球随着他的动作转动,感觉并不是所有的男人抽烟都讨厌,也有优雅迷人的时候。
“富生,听说你退伍回来时,县里安排你工作你都不去,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魏兰军奈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记者采访似地问了起来。
张富生没想到她突然问起了这个问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呵呵笑着说:
“你是不是把我们村所有人的底细都扒的一清二楚了?”
他没直接回答,还来了个反问。
魏兰军觉得他有点狡猾,便答道:
“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只是你的名气太大,早就如雷贯耳了。”
张富生感觉这女孩说话很直,嘴上还不松动,是个爽快、率真的人,就如实说道:
“我是在农村长大的,机关里花花肠肠多,不适应我这种人,我也不想在机关里混日子,想回村干点实事,就是这样。”
魏兰军点了点头,她感到张富生还真有那么一股敢想敢干的闯劲。
几个人在猪场里边转边拉着话,话题从养猪的成本拉到猪市场,再拉到养猪的困难上。魏兰军在农大学的就是畜牧专业,对养殖一直很感兴趣,张富生也觉得魏兰军很在行,话便多了起来。他说他梦想着办个三千头以上的养猪场,可一来资金不足,二来塬上的水太缺了,靠旱井的水只是杯水车薪,每天还得从外村拉两大包水才能够用。
魏兰军听了他的话半天没吭声。自从和赵局长说过之后,水的事她已向县里打了两次报告了,水利局说前些年已给塬上村解决过一次,不能重复立项。可现实是,塬上村的人只吃了不到三年就由于水源枯竭,提不上水来,再加上管道老化,水窖漏水,现在一家一天只能供一担水。用宋金山的话说,那叫老婆娘的奶子,吊着了,不中用。
她又联想起硬化路的事来。她曾跑了几个部门,都说政策有了,可资金迟迟下不来,无法实施。她抱怨上面政策的死板和滞后,就像慢性子的人指挥急性子的人唱歌一样,总慢那么几拍。
她发现自己是那样的卑微和无能,来了两三个月了,还没办成一件像样的事。
她觉得有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她心口,让她喘不过气来,甚至让她动弹不得。那巨石同时也横亘在塬上村的前面,挡住了全塬上人的出路。
从张富生猪场回来,她一直闷闷不乐,宋金山和郑狗娃见她绷着脸不说话,就各自回了。
李婶电话里喊她吃晚饭,她草草吃了点,又帮李婶从院子里的旱井里打了桶水,用瓢从桶里舀了两瓢稀米汤似的水放进锅里,把袖子挽起准备洗锅,李婶拉着她不让洗,她又蔫蔫儿地迈着步子回到村委,和着衣服躺在床上。
和她做伴的小玲,这两天家里有事回城里去了。她也不知自己是麻木了还是怎么的,已感觉不到一个人晚上睡觉害不害怕。现在,水和路的事正压着她,她感到的只是憋屈和沮丧。
她有些想家,沮丧的时候也是最想家的时候。家里不仅无忧无虑,还有无比的温暖和安逸。
她拿出了手机,顺手点开百度浏览着新闻,努力不让自己的思绪飞到父母呵护的温情里。看了一会,她有些无聊,便又打开微信,忽然记起下午留下了张富生的电话,便加了他的微信和他闲聊了起来。
次日,魏兰军早早吃过饭,叫上宋金山和郑狗娃开着车从塬头下来,拐了几个弯沿着塬底的一条沟向村底的方向开进。
她今天要去西沟实地探探水源去。早听村里的人说,这个叫西沟的沟掌有一股泉水,水眼很大,全村的人敞开用也用不完。因为这里离村远,提水困难,成本又高,所以前些年水利局选了距离近、成本低,但水量小得多的东沟给村引了水,结果是昙花一现,好景不长。她今天要亲自看看这个西沟究竟是水帘洞还是戈壁滩。
车走了一段,前面是一片望不到头的刺槐林,间杂着荆棘杂草。车已无路可走。三个人只好下了车步行着。黑嘴鸟在林里飞蹿着,不时“吱吱吱”地叫唤着配偶和同伴。魏兰军踢踢踏踏跟在宋金山和郑狗娃的身后,猫着腰,一只手拔着刺槐叉出的枝条,一只手防着脚下的荆棘杂草。脚踝不时被植物的针刺的生疼,手背也被槐枝条划成了地图上纵横交错的交通网。她忍着痛走了好半天,终于感到脚下的泥土越来越松软,像走在绵花堆上。再往前走了几步,脚底又变得潮湿起来,空气也越来越湿润,还带着浓浓的馥香。
倏地,前面滴滴打打响起了水滴的声音,魏兰军循着水声走去,看到沟掌底部露出了一堵城墙高的岩石,岩石与土壤结合部,一股泉水汩汩而出,岩石下方月牙似地聚着一弯清澈见底的碧水。几只小河鸟在水边觅着食,看到有人类闯入领地,不满地发出“吱——吱——”的叫声,落在不远的树上。魏兰军站在池边双目凝视,见水清如月,烟雾笼罩,四周林木环绕,幻若人间仙境,禁不住尖叫了起来。她蹲下身子,用两只手掬起一捧水,放到嘴边尝了一口,清冽冽、甜滋滋,直沁心脾。她兴奋地把水抛了起来,撒在宋金山和郑狗娃的头上,然后手舞足蹈地唱着:
“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流过了山涧…”
宋金山和郑狗娃被她的歌所感染,兴奋地咧着嘴呵呵地笑着。
郑狗娃甩着步,在水池边上下左右走了几次,说道:
“只要在这里建个足够大的引水池,再建个泵机房,把水从引水池里泵上去,咱村的水准保用个够。”
“你说的轻巧,这里离村少说也有三四里,而且是向上提水,以前也不是没想过,这投资可不是个小数目”。
宋金山说完点了支烟,顺手抛给郑狗娃一支。
三个人对着哗哗的泉水讨论了半天,魏兰军说:
“我看咱们先别在这儿瞎掰了,还是去县城里请水利局的技术员过来实地勘察一下保险些,顺便再跑跑修路的事。”
说完,她用征求的目光看着他俩。
俩人互相看了看,挤着眼说道:
“遵命!”
魏兰军狠狠盯了俩人一眼,说了句“讨厌!”,便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