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夏,向来是不懂得矜持的。才四点钟的光景,天就亮得透彻了。我每每被这早醒的天光所催,只得从床上爬起,套上跑鞋,向梨园休闲公园奔去。
这公园离寓所不远,我常去。路上每每遇见同是跑步的人,彼此不相识,却总互相点头,道一声"早"。这"早"字里,含着多少惺惺相惜的意思,跑者之间,原不必多言的。
我踏进园门,便觉得一阵清凉扑面。这园子不大,却布置得精巧,树木蓊郁,花草繁盛,中间一条塑胶跑道,蜿蜒如蛇。
最先看见的是一位坐轮椅的老妇人。她的轮椅是电动的,走得极慢,几乎与步行无异。老妇人的头发全白了,在晨光中闪着银光。
她的眼睛却亮,亮得像是能看透这世间的一切。她缓缓行着,时而停下来,望一望树上的鸟,或者俯身嗅一嗅路边的花。
我想,这老妇人必定是经历过许多事的,如今却在这晨光里,与花草为伴,与鸟雀为友,倒也自在。
不远处,一位穿红衫的妇人正在打太极。她的动作极慢,慢得几乎要停滞了,却又分明在动着。
她的身旁树上挂着一个布袋,仔细看去,竟是一条旧牛仔裤改的。裤腿处缝了几针,便成了口袋,里面插着一柄剑。
这妇人想必是个会过日子的,旧物利用,毫不浪费。她的太极打得极好,一招一式,皆有章法。
我想起《庄子》中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大约便是这般境界了。
再往前走,便看见一对跳舞的男女。他们约莫三十来岁,男的瘦高,女的娇小。他们跳的是探戈,脚步交错,身形纠缠。
音乐从一个小录音机里流出,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他们听见。他们的眼睛始终对视着,仿佛这世界上只有他们二人。
我想,爱情原是这样的,教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也能旁若无人地舞蹈。
转过一个弯,忽闻萨克斯声。寻声望去,见一中年男子站在树下吹奏。
他微闭着眼,身体随着音乐轻轻摇晃。他的技巧并不十分高明,音准时有偏差,但那份投入,却令人动容。
他吹的是一首老歌,旋律熟悉却一时叫不上名字。这男子想必是上班族,朝九晚五之余,唯有这清晨时分,可以尽情吹奏,聊以自娱。
陶渊明所谓"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大约便是这般意思了。
我跑了一圈又一圈,看遍了园中诸景。这小小的公园,竟似一个缩小的世界,各色人等,各自演绎着自己的人生。
老妇人看透了世事,红衫妇人精于生活,跳舞的男女沉醉爱情,吹萨克斯的男子寻求慰藉。而我,不过是个过客,偶然闯入他们的世界,窥见一斑罢了。
跑毕,我坐在长椅上休息。阳光已经很强了,照在身上暖烘烘的。
园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遛狗的,有带孩子的,有下棋的,有唱歌的。这园子顿时热闹起来,与先前的静谧截然不同。
我想,这园子好比人生,有时安静,有时喧闹;有时孤独,有时拥挤。
而人处其中,或跑或坐,或舞或奏,各得其所,各得其乐。这便是生活的真谛了。
离开时,我又看见了那位老妇人。她已经到了园子的另一头,正仰头看一株开花的树。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那树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那花,想必是极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