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回我们说到,五十年前,天下第一刀吕大刀凭一人之力对上北燕十万铁骑,只一刀就击退来犯者,逼得北燕和我们和议,端的是扬眉吐气!”
在酒馆抱着一把木刀默默喝酒的我,听到说书的声音,立刻搬着小板凳坐了过去。
“吕大刀的传说讲完了,但江湖还在哩,今天我们就讲一讲天下第一剑的故事!”我看过去,说书人正讲的眉飞色舞,唾液横飞,我皱了皱眉,擦了一把脸继续听了下去。
“说到天下第一剑林木啊,就不得不先说一下剑圣一脉。”
“剑圣这一派源远流长,不过他们总派却设在边塞荒芜之地,是以京城中很少有他们的传说,但他们剑法通神,传闻更是几近天道。”
“其中更以林木最为惊才绝艳,十年前一人一剑闯入中原武林,打破了整个江湖的格局,据传啊,”说书人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他还击败了吕大刀的徒弟西风呢!”
果不其然的,看客们纷纷发出了赞叹声。我扯动嘴角冷笑了一下,继续听了下去。
“不过,”说书人话锋一转,语气愈来愈沉重,“当时和林木一起成名的,还有魔教的教主方愁!”
“十年前,不仅有林木一剑败少林觉明大师,一剑败武当清虚道长,成天下第一剑,”说书人屏息轻声到,“还有魔教方愁一人杀魔教三统领,斩魔教左右护法,以血更迭,坐上了教主的位置。”
“十年前,方愁安了内务,矛头就直指中原武林,当他征服了江湖几乎一半的门派,剩下的各大派派人去请天下第一刀出山,却被他徒弟阻拦在山脚下。”
“当众人无望,整个江湖即将陷入血雨腥风之时,林木主动请缨,与方愁约战孤云山。”
二
“剑圣一门武功高绝,林木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大家都对他充满了信心。”
“更何况剑圣门下还有一绝技,唤作分光化影,将一人幻化成两人,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一人一剑尚无人可敌,遑论一真一假,一虚一实。”
“但这一战却是林木败了。”说书人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面露悲凉,“这一战过后,林木闭剑于深山,但方愁行事却更加猖狂,每征服一派必血流成河,无可活者。”
“自此天下第一剑泯然于江湖。再无人闻其消息。”
看客中有人怒吼出来:“他算哪门子的第一剑,不过是一败而已,就这么萎靡不振了吗?”
“何况剑圣一门仁心宽厚,整整十年江湖在方愁的铁腕控制中,血流遍了各大门派,他和剑圣一门都能蒙上双眼,恍若从未发生过吗?”
“非也非也,”说书人抚着自己髯白的须发,“林木虽再未出手,但剑圣一门却绝非放任方愁如此行事之人,暗中已有数十人来过中原。”
“只是,据剑圣门下讲,方愁打败他们,只用了一剑。”
三
我就是西风,天下第一刀的徒弟。
我走在街头,心中暗生疑窦,自从十年前林木找到我,想和我一决高下被我拒绝后,我俩一见如故。
他和我说了很多,年轻剑客的理想与抱负,无非就是攘平中原武林,一战成名天下知,可是他有点不同。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他清和但忧悒的眼睛望着京城的那堵城墙说,“我想救天下人。”
说完他赧赧地低下了头,但又一字一顿地说了下去:“当年你师父只身一人立于这城墙之前,一刀退敌军,我也想当这样的人。”
“现在外乱已定,只有武林风波未平,既然你觉得吕前辈年岁太大不易下山,那就我去荡平这魔教罢了!”
都是年轻少儿郎,我感觉到了林木沛然而出的少年意气,那奔腾的热血在没有完成心愿之前绝不会停歇!
我望着他因急于建功立业而涨红的脸,有些担忧,“你对上方愁,有多少胜算?”
“方愁此人既然能一人斩左右护法,那也不是等闲之辈,可是他对上我,他一定输。”
“我林木,可是剑中的神仙!”
四
林木说可胜魔教教主,那就是一定可胜。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以至于当林木与方愁的一战是以林木封剑孤云山为结束,我还以为是讹传。
当我第一次在孤云山找到他,我仿佛又重新认识了林木。
当年林木的眼睛,蕴满了少年的不平之气,像大日初升,滚烫而耀眼,灼热过我安寂的心。
现在我看他的眼睛,像是熊熊燃烧的烈焰留下的两朵余烬,烧尽了少年的热血与意气。
可我仍然记得,当年那个青衣剑客,只一把剑负于身,便要荡尽鬼魅妖魔,荡出一条朗朗大道来。
这扎根于血脉的抱负,这仗剑济世的少年心,为何如潮水一般消逝,以至于现在林木的眼底只剩悲凉?
这十年来,他在孤云山自修囹圄,半步也不曾踏出山外,每当我问及与那一战有关的事情,林木总是闭口不谈,他把自己关于那一战的记忆锁在了脑海深处,任谁也无法窥得缘由。
他再也没有说过“我想救天下人”这样的话,仿佛这一败不仅让他丢下了剑,也丢掉了少年无畏的誓言。
可是他怎么会败?
十年来我一直无法寻得缘由,而今听闻方愁五日后将对中原武林进行最后的血洗,少林武当被攻下后,这流传千年的武林江湖将不复存在。
于是我打算带林木去见我的师父。
五
距离天下第一刀吕大刀的江湖传说已经过了五十年,如今的他已经是一位年逾百岁的老人了。
当林木看到昔日的天下第一刀时,忽然就踉踉跄跄地跪在了地上,泣不成声。
我愕然,我看到师父早已昏花的眼里全是悲悯,他抚摸着林木颤抖的头,“孩子啊,苦了你了。”
林木抬起头来,那张脸上有沟渠一般的泪痕蜿蜒,“前辈,林木有一事想要请教前辈。”
“孩子,你说吧。”
“救世人,与救自己,孰轻孰重?”
“世人。”
“那渡世人,与渡自己,又孰轻孰重?”
“自己。”
“那前辈,倘若我连自己都渡不得,又将如何?”
师父丝毫没有迟疑,脸上仿佛又现出当年一刀断山河的叱咤风采。
“那就去救世人,救了世人,便是渡了自己。”
林木的声音也高昂起来,脸上悲楚且决绝,“倘若我死了,我死了我又怎么救得世人?”
师父闭上眼睛,沉默良久。
“孩子,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前辈但问无妨。”
“昔年我游历江湖,到过你们剑圣一门,那年我与一位叫溯流的剑客交过手。”师父喃喃低语,陷入在当年的回忆里,有光影浮动在师父脸上。
“那一战,我本略占上风,但他后来只用了一招,我便不能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那一招,溯流称之分光化影。”
“孩子,我想问你,当年溯流剑客向我说的可否属实?”
“溯流正是在下的师父。”林木凄然一笑,“当年向前辈所言句句属实。”
六
师父喟然长叹。
我回忆起当年师父介绍剑圣一门时的话,恍然明白了些什么。
良久,我看到师父眼角有微微的闪光。
“孩子,你问我若舍弃了生命却又如何救世人,”昔日的天下第一刀脸上也尽是悲凉不忍,“你舍弃了生命,自然是已经救了世人呐。”
“但人若不自救,便是天也难救,何况人心变换,又怎能全救,但灵台三寸,守得清明,却可以救自己啊。”
我站在林木身后,看到他身体不住地颤抖,簌簌地哭,也看到他咧开嘴,痴痴地笑。
————
我们拜别了师父,林木在山脚下向着山顶做一长揖。
我清楚地看到少年的血气又出现在了他的眼睛里。
他拔出剑掂在手心,挽了两朵剑花,转身向着我喊,“西风兄,咱们上山吧!”
七
林木一把长剑。号斩魂。
斩尽人间贪笑嗔。斩断人间贪欲魂。
十年前,他青衣负剑,只身闯魔窟。十年后,我两人并辔而行,一路从山下杀到了山巅。
魔教教主方愁身着白衣,备茶于山巅凉亭等候。
林木收剑,一步一步走了过去,两人对案而坐。
我恍惚间感觉林木面对的不是方愁,是自己的宿命。
我一人战魔教左右新护法,纵使身遭杀气溢天,哄闹喧哗,他二人只饮茶。仿若多年未见的老友。
我忽然之间就明白了,明白了林木眼中的寂灭,明白了师父眼角的泪光,明白林木问师父我若是死了呢。
我一刀击倒左右护法,身上却也早已伤痕累累,我以刀拄地,一步一步蹒跚走了过去,坐在凉亭里,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我以前一直很疑惑,为何方愁可以一剑击败剑圣门下弟子,剑圣弟子天资纵不如林木,可在这天下却是我师父也不能一招击败他们。”
“我也疑惑,为何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竟然没有杀人灭口,接二连三地放走那么多剑圣弟子?”
“我更疑惑的是,林木究竟为何会败于方愁之手?”
“对,”方愁转过头看着我,惨然一笑,“所以我不是方愁。”
“这十年来我一直都不是方愁,我一直是林木。”
我到现在终于明白当年师父告诉我说,“刀法古拙,上限也只可抵人力;剑法却惊奇,上限却可窥天道,修为剑仙。”
林木惊才绝艳,只二十余岁,却原来已为剑仙。
原来当年林木战方愁,本就没败,林木欲速战速决,第一招就用出了分光化影,于普通剑客而言是一虚一实,但对剑仙林木而言,两道身影,却全是林木,只是心念一邪一正而已。
邪念一剑就杀了方愁,但方愁毕竟也算是不世出的人才,躯壳里内力汹涌,邪念趁机附于其上,有了形体,一剑迫使林木落败。转头便是生灵涂炭,江湖风雨飘摇。
八
我忽然明白了林木这十年来的痛苦与悲凉。
当他在山上不曾出山时,早已经明了了十年来在江湖无恶不作,灭尽武林门派的方愁其实就是自己。
当他见到天下第一刀失声痛哭时,也已经知道这天下如果还有人可以杀了方愁,只能是他自己。
当然在他来杀方愁之前,他也早就知道,杀了方愁,就是杀了他自己。
方愁狞笑起来,“林木,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这一颗不羁跳动的心还没停息,我渡尽天下的夙愿还没实现,你也一样!所以你杀不了我!”
“你错了。”林木自始就紧闭的双眼霍然睁开,仿佛余烬重燃,“我也错了。只要我杀了你,我已经救了这天下一次了,我杀了我自己,我就救了这天下两次了。”
“剑来!”
有凤鸣九天,有霜寒暮霭,我不由自主被卷下凉亭,凉亭冲天而起,只闻铿锵清鸣。
九
“上回我们说,天下第一剑林木封剑十年。”
正在酒楼抱着一坛女儿酿痛饮的我又听到说书的声音,不自禁围了过去,看到熟悉的说书人又在眉飞色舞的讲述江湖故事。
“有人说,林木封剑十年,就为了最后一剑,方愁一身武功已臻化境,林木只有佯败,才能最后出剑和他同归于尽,救了这江湖。”
早已看过武林沧沧风尘的说书人眼睛里不免也有些赞叹和惋惜,
“还有人说,林木早已是剑仙,方愁就是林木。他那一剑,也是杀了他自己。”
“但无论哪种,”说书人眯起了眼睛,“他这一剑,逼得魔教退出中原武林,便绝不辱剑圣清名,当的起天下第一剑之称!”
“对了,”说书人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吕大刀的徒弟西风也随着去了,但这一段故事的主角,哈哈,不是他!”
笑声从这一群江湖汉子中传出,氤氲出浓浓的江湖气息。
“剑仙林木的故事结束了,但江湖还在,各位有缘再见了!”
众人纷纷抱拳作揖,我向着说书人微微鞠躬,随着众人踏出了酒楼。
酒楼外歌舞升平,近处有卖艺的耍着大刀,远方有一代剑客宗师教导自己的门徒,桥头人来人往,河面商船不绝,又是一年江湖好年景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