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在在

  小和尚不敲木鱼啦,他把袈裟和蒲团全扔了,踩着小板凳躺上床对着墙气鼓鼓的生气。直到方丈托大师兄给他买来冰糖葫芦,小心翼翼的递在他鼻子前,他一骨碌坐起来神情里满是雀跃,众人才笑开了花。

  他其实是个小姑娘来着,只是年纪还小,看不出来。方丈受人所托要庇护他几年,为了躲避仇家,索性剃了光头在庙里当了小沙弥,整天东跑跑西转转,春天的时候他趁戒律师父不注意爬到了穹顶,下面拥拥搡搡的都是光头,方丈提心吊胆的踩着梯子喊着:可小心点儿。

  他手里攥着柳树条儿晃着两条腿,看着一群发光的光头捂着肚子大笑。戒律师叔可没有舍不得打他屁股,把他夹在胳膊里,扒下裤子拍了几巴掌,回头对戒律院的弟子们生气道:看好他!整天监的什么院,连个小师弟都看不住。

  既然是小和尚了就要有个法号,方丈回去房间想了半宿最后拍了拍光头,就叫作李在在吧。隔天被所有的师兄弟弟子起哄,这是什么法号嘛,明明是俗家姓名!一点都不庄重严肃。他仰着脖子跟着瞎起哄:不严肃!不严肃!

  那也没办法呀,方丈的话顶天了大,以后所有人都只能喊他在在了。李在在被剃了光头,但没有戒疤,他两只手摸了摸脑袋也不生气,只是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这群和尚商量着给他缝制一件合身的法衣,藏书阁的老和尚眯缝着眼说:还得有个小碗和小筷子!还有鞋!众人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可还是忘了一回事,晚上李在在自个儿回了房间发现自己腿太短啦爬不上床,于是后院又给他专门做了个小木凳。

  李在在跟着和尚们吃斋念佛敲木鱼,每天都是兴冲冲跑来跑去,身后跟着手里拿着鞋子追他的戒律师父。他回回都是第一个跑去吃饭的和尚,赤着一只脚丫子满园的乱跑,等戒律师父逮到他再把他夹在胳膊里给他穿好鞋,他抱着的大白馒头都已经下肚一半啦。晚课敲钟的时候他就一个人溜出去爬到树上晃着脚看星星,一不留神鞋子又掉了都不知道。

  可是李在在会长大呀,等他长到十三岁,有了细细的眉和雾气蒙蒙会说话的眼眸,脸上还有细碎的雀斑,他的鼻子小巧精致,于是他就成了她。十三岁的李在在蓄起了头发,不再和大家一起洗澡冲凉,不但有了个大浴桶还有了个小净室,教她练武的师兄们也都板着脸不敢碰她啦,这让她觉得很丧气。

  十五岁她头一次来月事简直吓傻啦,苍白着脸浑身哆嗦哭得稀里哗啦的喊着:方丈师祖,方丈师祖!我要死啦!于是一大帮人又乌泱泱的跑来围观,武功最高的藏经阁老和尚赶忙给她传真气。最后还是曾经在山下婚娶过的执法堂师叔憋不住告诉了大家,然后她就不慌了跟着大家一起受教一样的长哦了一声。

  李在在已经是大姑娘啦,方丈觉得她不能再在寺里生活了,虽然没有香火祭拜,平日更没有闲客往来,可李在在总归是个姑娘家的,只能横下心来赶她下山。离别的时候李在在穿着众人下山给她买的花衣裳,背着行囊,一步一回头的依依不舍,她没哭,方丈倒是哭得涕泗横流,抹着眼泪儿追了几步,最后还是送别了。

  

李在在下了山,走了很远的路都不觉得累,所见都是她未曾听闻过的风景和人物,所以她显得格外高兴,一直走到了傍晚才吃了点干粮,她爬上了一棵树,坐着看了会夕阳就靠在树枝上睡了过去,和寺里的戒律院师叔比起来还差得远呢,师叔睁着眼睛打着坐都能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李在在就被一股奇异的香味惊醒了,她揉揉眼睛往下望去,有一个穿着蓝色长道袍的人烧着火堆像是在烤些什么,于是李在在就跳将下来,歪着头和那个人打了声招呼:“嘿!”

  

从天而降突如其来的招呼让那个人很是惊吓了一番,他吓得把手里的树枝全撇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慌乱的喊了声“啊呀!”

  

李在在“哈哈哈”的捂着肚子笑了,先是跑去溪水边洗了把脸,然后又走了回来,那个人依旧惊魂不定的打量着李在在,生怕她变成了鬼怪在太阳下冒阵烟就不见了。

  

“你在烤什么吃的?这么香!”李在在蹲在他对面,动了动鼻子。

  

“呃,刚抓来的野鸡,嗯,我是在那边拔的毛。”那个道长指了指溪水的下游,目光莫名躲闪。

 

李在在才不在乎这个呢,她饶有兴趣的问道“野鸡是可以吃的吗?”

  

道长很是无语了一会儿才呐呐的问道“不可以吃吗?”

  

“不知道诶,和尚说吃不得肉阿,所以我也没有吃过。”李在在又问他“好吃吗?”

  

道士有点儿不确定,想了想回答道“莫约是好吃的。”

  

“那我也要吃。”李在在在行囊里掏出个馒头和麦饼,递给道士“喏,我拿这个跟你换。”

  

道士没有接过来,往后躲了躲,和李在在说道“阿,不用换,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下。”

  

所以两个人就一起躲在树旁,等着一只烤鸡的诞生。

  

过了不一会儿,道长撕了一块儿肉尝了尝,然后扯下来一大块儿鸡腿递给李在在“嗯,烤好了,你尝尝。”

  

李在在接了过去,很快她就吃完了然后虎视眈眈的盯着道长手里剩下的肉,道士很快就注意到她的目光了,缩了缩手,又递给她另一只鸡腿。

  

在看着李在在大快朵颐的时候道士开口问道“阿,你为什么会从树上下来?”

  

李在在含糊不清的回答他“我在树上睡觉的呀。”

  

所以问题又转到她为什么要在树上睡觉,李在在打了个饱嗝,莫名其妙道“那不然在哪里睡呀,和尚说树林里有狼还有豺狗,在树下睡多不安全呀。”

  

道士生的很好看,在头顶扎了鬏,用一根紫木钗束住,眉毛黝黑,长得像是要长到鬓角里,穿着深蓝的道袍和登云靴,在身边放了一把桃木剑和一个书箱。他犹豫了好久才问道“那你是从庙里出来的吗?”

  

多新鲜,和和尚住在一起不是从庙里出来的难不成是从画里跑出来的吗,所以李在在只是重重的用鼻音回答了这个问题。

  

道士把火堆踏灭,去溪水边洗了洗手,重新背好了书箱和木剑,偷眼看去身边的姑娘,轻声说道“在下隋道,受师命下山游历,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帮得到姑娘的?”顿了下用更细不可闻的声音问道“还不知姑娘芳名……”

  

“我叫李在在,你可以给我烤鸡吃吗?”

  

“这个……小生手艺也并不是太好,不如我带你去镇上的酒楼里尝尝鲜。”

  

“好阿,那我就跟你走先不回家了。”

  

镇上的大厨手艺的确是好,李在在差点儿就跟着厨师不走了,好在隋道在一旁解释了半天才让店家明白这姑娘只是人事不谙,并不是脑袋缺点儿什么。

  

出了酒楼的门,李在在满足的拍了拍小肚皮,跟在隋道旁边兴趣满满的四下打量,对她而言,整个世界都是新奇的。

  

隋道觉得自己摊上了大麻烦,可他看着李在在的侧脸,却还是无法狠下心来弃之不顾,所以他决定陪着李在在回家。

  

可是方丈也只是依稀记得她家大概的名字,具体的地址也不知道,而且眨眼就是十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谁还会记得当初有个孩子躲过了家破人亡和重重追杀呢。

  

李在在一点儿也不悲伤和难过,她觉得找得到找不到也没什么呀,和隋道在路上行侠仗义,救苦救难更有意思。

  

半年后李在在也背上了剑,把头发高高束起,像个男子一般穿着,她坐在官道的另一侧看去偌大的府苑,脸上无悲也无喜,那里曾经是她的家,她在这里出生,过完了两周岁后被送去了遥远的业寺,然后再回来这里已经住上了另一户人家,而可笑的是她甚至回忆不起来曾经在这里的童年。那个已经垂垂老矣的家仆紧紧抓住李在在的手,双目止不住的垂泪,口里喊着小姐。李在在看了一会儿,摸出身上所有的银钱借着抚摸老人背的时候塞进了他的衣襟里,然后送别老人归家。

  

天色阴沉,不一会儿淅淅沥沥的落起了小雨,李在在把伞留给了老人,一个人行走在巷道里,忽然想吃一份煎包或者喝一壶清酒,想来两个月前还是同隋道一起救了户富人家,那大户感恩图报奉上了一场酒宴,李在在第一次喝酒,在烛光灯笼下红了脸颊,迷离了眼神,她在庭院里唱了支街坊小曲,舞了剑,身姿绰约,直教人规律了言行,端庄了举止。第二日送别的时候,大户还送了他们一匹马,好笑的是隋道和她都不舍得骑,于是只能牵着马,慢腾腾的赶路。她停了脚步,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业寺里的和尚过得如何,于是她忽然就痛了心,哽住了喉。

  

李在在有点儿怀念那壶清酒的味道了,可她也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身上没了银钱。

  

隋道牵着马,撑着伞,依旧穿着他那身道袍,只是把书箱放到了马背上,他望去雨中漫步走来失魂落魄的李在在,抿了抿唇,招手。

  

李在在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没有言语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推开雨伞假装嫌恶道“道道你说我们会不会被别人看成龙阳之好阿哈哈。”

  

隋道假意不觉肩膀的点点湿热,只是又走近两步柔声道“走吧,我们去吃东西去。”

  

“好阿,好阿,我想吃煎包,也想喝酒诶。”李在在用衣袖擦去脸上的雨水,走过去牵马前行。

  

那一日,李在在喝醉了酒,趴在酒桌上望去楼外烟雨蒙蒙,也不言语,只是苍白了脸色。 隋道默然无语,只是给她斟满了酒杯。

  

隋道下山云游了两年,到了时日就归了山回复师命去了,李在在在山下的小镇独住了半个月,每日喂马闲看风景,同借宿的人家帮忙农活,终于月末的时候,隋道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坐着马车揭开了门帘喊到“在在,我还俗了,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我家?”

  

马车上隋道一袭白衣,带了冠,笑出酒窝,手伸向李在在,李在在擦了擦汗,开心的笑了,同借住的妇人告了别,返身牵了马。

  

隋道的家在当地算得上数一数二的门户,他托管家给李在在安排了单独的附院,还有单独的马厩,那匹被李在在一直叫作张明佛的马终于卸下了书箱,每日也只是在马厩里安闲度日。

  

李在在换了衣裳,添了首饰,却也听闻了隋道要娶亲的消息。

  

对方是隔壁县城门当户对的人家,听闻姑娘生得极为漂亮,且贤淑持家,同隋道自幼便有了婚约,两人青梅竹马十六载,只是李在在从未听隋道提到过。

  

那几日,李在在时常放开马的缰绳,任它在院子中踱步奔跑,自己则是翻身上了房顶,望去远方,不知为何她有点儿怀念业寺了,怀念那些师兄弟和逐渐老去的方丈师祖。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惨然一笑,可自己终究是女子身。

  

  

那一天隋道来看望她,给她带了各式各样的食盒,如同以往一样的面容,依旧带着些许笑意。

  

“听说,你要迎亲了?”李在在捏了块桂花糕,却没有入口。

  

“阿,”隋道眼神温柔,似是想起什么,连语气也不同了“是阿,阿莲,我们从小认识的。”

  

李在在沉默了一会儿,仔细打量着手里的桂花糕,漫不经心道“我之前怎么没听闻你有过婚约。”

  

隋道在一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说道“江湖险恶,怎知道自己还能下山入世。”

  

李在在没有说什么,他没有唤过她的名字,她和着胭脂吃下了桂花糕。

  

  

七日之后大喜,隋家宴请了半城乡亲,来参加酒宴的人锣鼓喧天,鞭炮声响遍全城,所有人都欢笑着一场百年好合和天生一对的美好,当新娘从迎亲的马车上被新郎抱着踏过火盆进了中门,所有人哄然叫好,同新郎说着恭喜,新郎脸上笑意盈盈,同所有人说着多谢捧场。于是一连三日,喜宴不散。

  

如此这般,又过了七日,隋道想起宴席上从未见到过李在在,于是带着新娘前去探访。

  

只是附院里没了人,马厩也空了很久,所有买来的衣物都叠的齐整放在了衣柜里,食盒也摆放在厨间,只有正院的桌子上摆着一只已经冷了的烤鸡,看样子已经坏掉了不能吃了。

  

  

李在在,她不在了。

图片发自简书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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