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登徒子,煮舌头,下马威
翌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凌晨时分下过一场小雨,所以没有昨天那么热了。
洁白的云朵飘在湛蓝的天空上,空气里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十分清新自然,花木皆被雨洗过,看起来格外鲜嫩可爱。
顾言玉一早就请了秦清师徒用饭,现下正与她在书房继续昨天的话题。
他一派淡然自若,仿佛昨天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没有月下诉衷肠,没有流泪,也没有轻浮的举措。
顾子卿依旧是温文尔雅,儒生气重的一介布衣。
秦清提出想见见各位管事的要求,顾子卿自然无有不可。
秦清要求提出的仓促,其他人亦各有事,只能下午来到。而大管事杜永正视察北市一家铺子,要等视察结束赶过来还得不短时间。他二人就在室内喝着香茶,聊着一些书典。
顾言玉文采出众,屡出妙语,见解独到,让秦清对他高看几分。
突然,下人通报张山白来了,顾言玉笑道:“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张山白就摇摇摆摆的推开仆役,大跨步走了进来,十分没个正形,还没向主人请示,就直接找了个座位坐下了。
瞬时整个房间弥漫开来一股脂粉气,看样子这小子刚从青楼过完夜出来。
坐下后他大眼睛一扫,见室内只有秦清和顾言玉二人,不禁暧昧一笑,向顾言玉使了个眼色,音调古怪:“哟,顾兄好雅兴啊。”
顾言玉亦没起来迎接,反而慢悠悠的品着茶,用茶盏遮着自己的面容,淡淡道:“不知张兄到此来所为何事?”
“子卿真是有了…咳咳…就不记得旧情啊。”张山白假装哀怨,以袖拭了拭不存在的眼泪:“为兄我为了你的事尽心竭力,找了这么多人帮你。你还这么冷淡!”
秦清本来如入定般沉默不语,这次突然出声起身:“原来顾公子还请了很多帮手。秦清武功微末,担不起大任。清自请辞去此事,由有能者居之。告辞!”
“哎!我并没有让张兄你找人帮忙啊?张兄你可不要诬陷顾某?!”顾言玉大惊,“秦姑娘你要相信我!”
秦清沉吟一会,复又坐下,准备听听顾言玉怎么说
张山白哈哈大笑:“子卿啊,你真是关心则乱,我不过开个小玩笑就吓成这样子。从小到大也不曾见你如此惊慌过啊。有趣!有趣!”
秦清冷哼一声。
顾言玉亦叫这开玩笑过火的朋友气的不轻,若不是秦清在这里,他真想骂张山白一声王八蛋,再对他拳打脚踢!
交友不慎!误交损友!
张山白恶劣的笑了笑:“我是没找到帮忙的,不过我自己就是来帮忙的啊。”
“你要帮忙?”
“怎么了?本公子可是八岁就跟着府中武师习武,精通各种赌戏,知道全汴梁最好玩最好看最多好吃的地方,不像你,整日就知道做生意还有读四书五经。”
“…………”顾言玉怀疑的看着张山白的瘦弱身板。子瞻你是八岁就开始上青楼吧,吃喝嫖赌样样俱全还好意思说。
“秦姑娘刚来汴梁,肯定对事情都不熟悉,我再加上你的一个管事陪着就够了。你生意这么忙,快去忙你的吧。”
张山白又摇起了纸扇,这纸扇扇骨由檀香木制成,扇面是上好的多层薄宣,极其精致名贵,偏偏扇上画的是一个窈窕有致身无寸缕的赤裸美女。
这要是放在程朱门人眼里,恐怕又要叹一句有辱斯文不堪入目了。
顾言玉意多踌躇,但他确实有多桩要事在身,所以还是长叹一声,歉疚的对秦清道:“真是对不住了,秦姑娘,顾某现下确有些紧急之事要办,要不让子瞻陪你去探查消息。他为人机智善于应变,其实还是很可靠的。”
“对啊对啊,子卿真乃我之知己啊,那个,知己,秦姑娘,你们吃过早饭没有?”
顾言玉又叹口气,他发现自己遇上张山白之后就总是叹气:“我去命人给你备饭。”
秦清同意了顾言玉的提议,为防权力帮暗中对她的徒弟下手,将金燕子喊上带在身边。
待张山白用完饭后,三人便带上两个随从出发去往北市。
杜永是顾家的大管事,他早年间认识了顾母,从此从江湖退隐,跟着她做起了生意,可以说顾言玉都是他看着长大的。
他身材高大,五六十岁的人了,走起路来还是虎虎生风。紫铜色面皮,颌下生短须,一双虎目精光四射,方脸宽颌。他脸上有一道形状可怖的疤,从额头穿过左眼到达颧骨,这疤的颜色已经变得极浅,但还是能看出这是当年被人用兵器所伤。
商行里的伙计都极畏惧他,背后号之曰老虎,威风凛凛,爪尖牙利,可不是人如其号么?
杜永正侧头听着店铺里的掌柜卑躬屈膝的介绍着店里的情况,右手手指使劲摩挲着自己左手大拇指戴的铜环。这铜环样式虽简单,但已经被杜永摩挲的发亮。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只要一摸自己的指环,就代表他开始考虑杀人了。
杜永露出森森白牙,好像猛兽要择人欲噬,却偏偏用了最温柔的声调:“账本算完了吗?”
账房汗如雨下:“算完了,收支……收支是对的,没有一点错。”
杜永哈哈大笑几声,突然收住笑容,恶狠狠的揪住了帐房的衣领,让他的脸和自己的贴上:“你每月拿几两银子?”
“回……回大管事,小的……小的薪俸没有这么多,只有三钱银子。”账房结结巴巴。
“哼!十五两,他们每个月给你十五两让你给他们做假账,是不是?”
“啊?——啊!没有,没有。”账房见事情被拆穿,面如死灰,急忙跪下来磕头如捣蒜的道:“大管事,这都是他们逼我做的。小人是逼不得已,其他的一概不知啊。求你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杜永狞笑了起来,他一笑就带的脸上的疤也跟着扭曲,看起来分外可怖。这笑,是了然的笑,万事皆在掌握之中的笑。
账房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被看透了全身上下,没有了一点秘密。他抖似筛糠,脸色惨白,嘴唇嗫嚅的讲出了自己和掌柜长期合谋贪钱的事。杜永用赞许的温柔的目光看着他,这让账房有了一些勇气,他开始絮絮叨叨讲别人的事,他知道,杜永会听。
钱都是他经手,他知道的到底有多少?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只能看见跪着的掌柜和伙计们的脸越发没了血色。
账房声音越来越低,连伙计婆姨生孩子都来回讲了四五遍。他低着头,不敢再度求饶,只是默默等待着宣判。
“大管事,怎么处置这老小子?”杜永的心腹伙计对他耳语。
杜永不笑了,他闭上了眼睛,眉头一挑:“掌柜刘二,账房王乐道,伙计李伯,许大,李嗣,把这些人好好地整治一顿,带着他们拿我的帖子到衙门去一趟,就说这些人里通辽国。”
他顿了一顿,睁开眼睛冷冷巡视了一圈人群:“其他人自行领罚。”
整治一顿,是指五十大板,木板是店里特制的,极细极轻,由专门的行刑好手来打,打人时人身上看不出一点伤痕,但内里却能叫人筋断骨折,肉烂如糜。这五十大板下去,就算不死也只剩一口气了。
里通辽国,这却是杀头的大罪,下场只有一个:死!
杜永是铁了心的要置这些人于死地!
被点名的几个人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不禁哀嚎一片。
“大管事我冤枉啊!”“大管事饶了我吧!”“求大管事开恩!”
杜永淡淡道:“还不拖下去!”
十几个家丁站出来,将犯事的掌柜一干人拖到后屋里行刑。
惨叫不绝于耳,令人不忍猝听,但杜永却面无表情的侧耳听着,眉头都不皱一下。
哀嚎声音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小了许多,但还有几个硬茬越嚎越来劲,其中一个最后索性骂起来了,先从杜永的母亲一直问候到他的远祖的家室,杜永无动于衷。
“大管事,要不我去把那些杂碎的狗嘴给堵上?”一个伙计忍不住了。
“不必。”杜永摆摆手,“我要让所有人知道,背叛我们顾家的下场!”
在他开始骂顾言玉的直系女性亲属时,杜永终于有所反应,他摸着左手的铜环,面沉如水:“把那小子的舌头割了喂狗。”
“杜永你不得好死——啊——呜……”惨叫变调,成了血色杀戮的前奏。
秦清和张山白一行人便是在这样的前奏中被欢迎进了这家店铺的后院。由于杜永清理店铺,店铺的前院几乎没什么人,不过杜永一早得到消息命人放他们进来。
院里的血腥气浓郁的令人作呕,惨叫声声可闻,两个随从和金燕子不禁吓白了脸,金燕子毕竟见过几回死人,反应还不大,但那两个随从就不行了,当下胸口发闷,走路摇晃不定。
张山白见这两人如此无用,轻蔑的嗤了一声,笑对秦清道:“几个侍卫没见过世面,这回吓的都尿—腿软了,咳咳,不如让他们带着燕儿去前院休息吧。”
秦清耳朵灵敏,听见了牙齿上下打架类似小石子儿碰小石子儿的声音,人体发抖引发的衣物颤动簌簌的声音,还有由于生理性不适而产生的仿佛喉咙被扼住的声音。
“好。”她自信即便前院有事发生,她也能很快赶到。
金燕子还想说什么,秦清摸了摸她的头,她只能乖乖跟着那几个侍卫出去了。
杜永早就得知二人进入后院,此时见二人走到自己面前。秦清向他拱拱手,张山白懒洋洋站在那里摇着那柄绘着裸体美人的纸扇。
他冷笑道:“哦,张公子也来了。那想必这位就是我家公子所说的秦清秦大侠吧?”
秦清点头承认自己身份,对杜永道:“杜大管事,秦清受你家公子所托,此来是为了向你了解一些事情。不知你可否屏退左右与在下单独谈一番呢?”
此时底下伙计正好从后屋里端出一样东西,跪到杜永面前让他验看。那东西用块白布蒙着,上面渗出殷殷血迹,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
杜永揭开白布,上面赫然是刚才叫骂之人的舌头!
那一滩血肉模糊的烂肉摆在涂着白漆的木盘上,显得那么刺眼恶心,但秦清和张山白毫无反应。
杜永对伙计温和的吩咐:“把这东西煮煮,分给这家店剩下的伙计尝尝,这玩意不可多得,得给他们好好补补才是。”
“……是!”
杜永转头,接着对秦清道:“此事我也是知情人,要答应你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不知道秦女侠肯不肯跟杜某打一个赌呢?”
张山白好奇:“什么赌?”
杜永忽的一笑:“听闻秦女侠武功高强,杜某心中佩服,还想领教一下秦姑娘的武艺。若秦女侠赢了,杜某定会尽全力协助秦女侠调查此事。”
“若是输了嘛,还请秦女侠自废武功加上留下一只手,从此——滚出汴梁!以后千万不要让我在汴梁再见到你一次!杜某人说到做到!”杜永对秦清指着院门口道。
秦清冷声道:“好!”
“好,秦姑娘果然是爽快人!”
张山白以扇掩面,只露出墨色双眸盯着杜永:“哈哈,杜管事输了的条件有点低呀。”
“那若杜某输了,亲自再给秦姑娘磕一百个响头如何?”
“不必。刚才的条件就可以。”秦清无意再纠缠,“何时开始比试?”
“现在就可以。”
起风了,刮起了地面一阵阵迷人眼的细沙。
天阴阴欲雨,庭院里弥漫着一股低低的气压。
浓浓的血腥味,似有若无的惨叫声,肃杀的气氛,充斥着整个院子。
秦清一袭灰色男装,整个人如剑出鞘般锋利。
杜永一身玄色丝绸圆领常服,浑身气势如凝渊沉岳。
张山白和其他伙计早早躲在了院门口,旁观着这场战斗。
战斗,一触即发。
秦清先动了。
她缓缓抽出了腰间乌鞘剑。
剑刚出鞘,便发出一声刺耳的剑鸣声,震得人耳都有些失聪;剑芒如银月般照亮了整个庭院,晃得人眼都有些失明;剑身带来一股极寒的冷流席卷四周,冻得人脸都有些发青。
“好剑!”杜永惊讶的赞叹,“好剑,真是从未见过如此之锋利的剑,此剑何名?”
“乌鞘。”
“这名不好。”
“它还有个名字。”
“哦?”
“昆吾!”
话音刚落,秦清便飞身举剑刺来!
这一剑极快极猛,刺向杜永喉咙!速度太快,让人根本看不清,剑身划开空气竟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啸鸣声!
“赵客——漫胡缨!”秦清一剑刺出,杜永提拳迎上以拳对剑,拳势凶猛,隐隐带有虎形!
他练的是罡气护体,一双肉掌早就达到了刀剑不惧的程度,但遇上了昆吾剑这剑中极品还是感到万分刺痛!
“当!”拳剑相交竟发出金石声!
“好快的剑!你师父是谁?”
秦清没理他,见一剑不成又是一剑:“吴钩——霜雪明!”
昆吾剑在空中划出个诡异的弧度,宛如死神之镰割上了杜永的脖子!这时秦清体内真气突然翻涌逆行,令她力气顿失,剑势不稳,竟有些刺偏了方向!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杜永嘿然一笑:“猛虎下山!”他弯腰躲过这一剑,身体呈老虎扑食状恶狠狠扑向秦清,企图凭借身体优势将秦清击倒!
秦清顺势收剑,将剑横于身前,正好将剑身置于杜永喉咙的位置!
而此时杜永刚冲到秦清身前,他竟毫不为所动,嘴角带着一抹狞笑,直勾勾的一拳击中秦清腹部,秦清只觉腹部的拳头传入一股刚劲无比的力道在内脏处横穿乱搅,万分痛苦,犹如火钳穿腹!
她却面色不变,只闷哼了一声,将上涌的鲜血吞咽入腹,身子前倾将剑割入杜永喉咙!
众人见状一阵惊呼,只道这女人竟然将自家管事杀死了!这可怎么是好?
张山白惊讶的将扇子掉到地上,他焦急的盯着场中二人,顾不得去捡纸扇。
杀了杜永,秦清怎么跟顾子卿交代?她不是这样莽撞的人啊?!
风刮得越来越大,刮得人脸生疼。
雨已经三滴两滴稀稀疏疏的落下来了。
看样子待会还有场暴雨。
杜永脖子缓缓流下几滴血,笑容消失,愕然道:“你不杀我?”
原来,这剑只是浅浅的割伤了杜永的肌肤,并没有深入!
秦清没工夫答话,运起全真心法消去体内劲气,这才松了口气,放任真气游走全身,真气温和的治愈着体内的伤情。
半晌,秦清伤情稳定,方才收剑回鞘。
“现在杜管事可以为秦清介绍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吧?”秦清皱眉忍痛道。
杜永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可以。”
他转身对院门口惊吓过度的伙计们道:“快去准备一间干净屋子,备好茶水点心,我要和秦姑娘详谈!”
张山白识趣的去了前院,他虽说陪着秦清探查此事,但终究不好太过插手。
杜永手下办事效率很高,不一会就准备好了,恭敬的请二人去了后院最大的房间。
这房间原本是个卧室,被伙计搬走了床换上桌椅,备好了清茶与糕点。
杜永屏退左右,与秦清相对而坐。
外边天空灰暗,房间内早燃起了灯烛,昏黄的灯火被风吹的摇摇曳曳,照的杜永的脸半边沉于黑暗,半边浮于光明,显得他整个人阴晴不定。
两人沉默半晌,终究杜永先开了口:“其实前任顾老板的死,我是知道内情的。”
此话一出,宛如石破天惊!
此时外边的雨终于哗啦啦的倾盆落下,远处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