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那个青黄不接的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透了城市,吹透了城镇,终于吹进了王家村干裂暗黄的地头,吹熄了王老汉嘴里咂着的已经燃尽的纸烟。
又猛地吸了两口烟卷屁股,狠狠地憋着气缓缓吐出,王老汉才恋恋不舍地将两指间的烟蒂弹开,冲着还在地里弯腰插稻的大凤喊了嗓子,“大丫,准备回家吃晚饭吧。”
大凤直起腰,抹了一把汗,满意地看一眼两亩地里绿油油颤巍巍的秧苗,继续弯腰小鸡啄米般地点着苗,“大,俺等这行苗点完就回去。”
王老汉看了眼健壮的大凤,若有所思地拎起水壶背着手就向坡下走去,愁苦地琢磨着大凤嫁人后的窘境。
(二)
王老汉到家时,二凤正冒个头站在灶头挥着铁铲,见他回来赶忙怯生生地喊了声“大”。
王老汉瞥了二凤一眼,闷声闷气地回屋里找烟袋。这纸烟是稀罕玩意,偶尔去镇上赶集的时候才能弄到一包,在人前才能抽,回家还是搞个烟丝过过瘾。
王老汉边捣鼓着烟袋,边斜眼打量着二凤。一晃十二年过去了,这丫头现在出落得快一米五了,也能担些家务了,可是想到二丫出生那年,唯一的儿子胖狗子就害病死了,王老汉就气不打一处来。
“个操蛋玩意,搞个饭都这么慢,”王老汉用烟锅咚咚地敲着锅屋里那张老旧的八仙桌。
“好咯好咯,”二凤七手八脚地盛饭端菜,两菜一汤刚在桌上摆好,大凤就进屋了。
(三)
“你明个儿跟着大丫去地里学插秧,”王老汉吸溜一口稀饭,夹上一筷头萝卜烧白菜,“明天把剩下的两亩地插完。”
“大,明个儿老师说要考试,考得好就能去镇上念初中。”二凤小心翼翼地看着老汉,声音小得跟蚊子嗡嗡似的。
王老汉一听,抄起烟锅就冲二凤的脑壳子上敲去,“还考试哩,考什么考,能顶个米吃还是能顶个面吃啊,”王老汉气的下颌上的胡须抖动着,“这几年没俺和大丫,你吃屎都凉了。”
二凤被这一敲震得头晕了,通红着脸憋着气一抽一抽的,眼泪吧嗒吧嗒往桌子上掉,大气不敢出。
长姐如母的大凤撂下了饭碗,直扑过去抱着二凤的头,也心疼地掉眼泪,“大,俺就是吃了没文化的苦,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处处遭人笑话,二丫本就聪明,就给她再念两年书吧。”
“你们翅膀硬了要造反了是不是,瞎了良心的东西,”王老汉暴跳了起来,微驼的身体佝偻着,脖子直挺挺地伸着,“你眼瞅着就奔二十了,你出门了家里就指望着她干活了,念书顶个屁用啊,顶个屁用啊。”
“俺不嫁了我不嫁了,给二丫出去念个书吧,”大凤抽泣着,抱着泪流满面的二丫,拼命地摇头。
“白眼狼啊,真是白眼狼啊,”王老汉狠得往地上啐了一口,气鼓鼓地蹲到屋外抽旱烟去了。
二凤终于梗着脖子哭出了声,大凤摸着二凤被敲肿的脑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四)
“大,俺跟你商量个事,”大凤一边熟练地点着苗一边跟不远处正在翻地的老汉说,“二丫读个书也就五六年,俺等二丫读出来再嫁人吧,俺也不急。”
“还不急,你懂个啥,人家红霞比你还小一岁,都是娃她娘了,”王老汉锄一下顿一下脊梁骨直一下,“俺昨晚给你整好了,要想二丫去念书,你就要进老刘家的门,他家日子好过,彩礼也给的多,俺老来还能去你家门上讨口吃的。”
“大,刘家的那个大儿可是个傻子啊!”大凤震惊地看着王老汉佝偻着的背,鼻子一酸,泪珠子就在眼眶里打转转了。
“傻啥子傻,人家干活也不比你差,力气赶上一头牛了,就说话磕碜点,哪傻了。”
“俺不嫁,俺就不嫁,”大凤坐在田埂上抱头大哭,“我宁可死也不给一个傻子做媳妇。”
王老汉脱了鞋就冲大凤的背砸几鞋底,感觉脸都被她给丢尽了, “你个狗娘养的,你还想嫁给谁,嫁给三年前的那个穷小子,呸,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你死了这条心吧。”
“是你把他赶走的,就是你把他赶走的,”大凤咬牙切齿地冲着老汉嚷嚷,两眼猩红,像一头发疯地野兽,继而又跪倒在潮湿的田地里,双手沾满泥土,哑着嗓子哭喊,“是你不让俺跟着出去念书的,就是你啊!”
(五)
王老汉坐在大凤的床头,给她一件件地拾掇嫁妆,大凤冷眼看着,想着自己男人是傻子,生个娃娃再是傻子,她这一辈子还能指望什么哦!
“这件花布衣是你娘当年出嫁穿的,一直都收着,这个手镯也是你娘陪过来的东西,给你带走了,以后二丫俺就啥也不给了,”王老汉看着这些旧什物,就想到了他那个长到三岁就折了的儿子,还有一年后跟着折了的媳妇,眼角不禁湿润了。
“这个红发卡是俺前些天去赶集时买回来的,你这么大也该有件首饰了,”王老汉从衣服里拿出一个蓝布包,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蝴蝶样的红发卡静静地躺在蓝布里面。
“大,老刘家花了多少钱买俺?”大凤灰白空洞的眼睛直盯着虚无的前方。
王老汉拿着蓝布包的手一抖。
“问这干啥,”王老汉腾地站起来,闷着声地来回踱步,“俺再给你二十块钱做嫁妆。”
“俺听徐婆说,刘老头给了俺家一万块。”大凤面无表情地说。
“你想干啥,你想干啥,”刘老汉憋红着脸嚷嚷起来,“二丫念书不烧钱啊,家里还要过日子哩。”
“大,你让俺嫁个傻子,俺的一生都彻底毁了,”大凤终于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泪珠子断了线似的,“俺一毛钱都不要,你留着跟二丫两个好好过日子吧,就当是替俺照顾你们。”
“唉,你是俺闺女,俺也心疼啊,”老汉眼角微红,声音竟也有些哽咽,“可是他家日子好过,还不嫌俺家穷。”
“大,俺明白的,等俺出门了,你一定要让二丫去念书啊,别再像俺这么苦了,”大凤嘤嘤地哭起来。
(六)
当刘家敲锣打鼓地抬着花轿带着迎亲的人群热热闹闹地挤进王老汉家摇摇晃晃的大门时,王老汉黝黑苍老的脸上都笑开了花。
大凤一袭鲜艳嫁衣,头顶绣着凤凰的火红盖头,被徐婆从屋里搀了出来。她紧紧地拥抱了二丫之后,就跪在地上给王老汉磕了一个长长的头。
嘴角疑似还有口水的新郎憨笑着就要去扶起新娘,被徐婆笑嘻嘻地挡了一把。
大凤起身后就径直走进了花轿,轿帘上贴了一个大大的囍字。
等喜宴的热闹逐渐褪去后,王老汉坐在自家寂静的院子里,望着天上清凉如水的月色,不禁落寞了起来。
突然听到门外一阵急切地由远及近地脚步声,王老汉顿感不安地赶忙打开了院门,就看见夜色中一个熟悉的黑影踉踉跄跄地扑过来:“不、不好了,你家大凤自杀了!”
(七)
三年前的那个夏天,大凤经常坐在地头的那棵杨树下,听着福生讲着外面世界的故事,外面的马路很宽,平整整的,外面的车子都有遮雨的顶棚,外面的女人穿衣服都穿的确良的,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大凤看着斑驳光影里的福生,入了迷。
“人真该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学点知识,外面的世界比想象的还神奇。” 福生眼睛里盛满了向往。
大凤又紧张又羞怯地看着福生,她可不敢这样想,福生懂得那么多,可她什么也不懂,就知道秋收稻子夏割麦。
福生说,在粗犷的西北,人们爱在黄沙弥漫中唱起高亢的信天游,“不信,我唱给你听。”
“我低头/向山沟/追逐流逝的岁月/风沙茫茫满山谷/不见我的童年/我抬头/向青天/搜寻远去的从前/白云悠悠尽情地游/什么都没改变…”
那悠扬的曲调,现在还在风里、在田野、在地头飘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