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01

明晃晃的日头照在堂屋里,门口的两棵桃树也被晒得打不起精神。老李家的房子面朝西,一到下午就得接受太阳的审视,这种审视还不同于早晨的那种柔光,而是那种火辣炽热的探照灯,直教人睁不开眼睛。

老李的外孙女陶子坐在门边的长凳上刷手机,实在是忍受不了这种强光,起身把堂屋的两扇大门关上了。室内归于昏暗,那两扇门好像把屋子里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

“走呀,赶紧走,天都黑了,快点回家。”

头发花白的老人拽着陶子的胳膊,嘴里重复嘟囔着这几句话。一边迈着步子,颤颤巍巍地准备往门口走。

“外婆,咱们在家呢,这就是你的家呀。”

陶子收起手机,拉住外婆不让她往外走。上一次她自己往外走,摔在了下坡的农田里,还好田里没有水,只是被枝条划伤了几道,如今虽已痊愈,面颊上仍旧还能看见疤。

“走啦走啦,别磨蹭,天黑了待会回不去了。”外婆仍旧固执地要走。

陶子无奈,走向门边拉开一扇门,外头世界的光从这扇门里跑了进来。

“外婆你看还是晌午呢,外面太阳太大了,等凉快一点再送你回家。”

老人看了一眼日光,转身坐回椅子上,似乎是认可了陶子的解释。陶子内心松了一口气,总算又糊弄过去一回。

这样的对话每天都会发生很多遍,负责应对的人可能不同,有时候是老李,有时候是陶子妈妈,回答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

唯一不变的是提出的诉求,回家。

以及提出诉求的人,刘桂英。

02

刘桂英今年七十八了,留着一头很短的白发,老李说这样好打理,他甚至想给她剃光头,这样都不用洗头了,早上洗脸的时候用毛巾擦擦脑袋就好了,省事。

如果刘桂英还清醒的话,老李说这种话能被她骂死。

但是她现在只能事事由老李决定,患上老年痴呆症三年,她的大脑处理能力一年不如一年,此刻的她行为能力就如同几岁的孩童。

生病让她忘记了很多事情,忘记了很多人,但也似乎在大脑深处某个地方加强了一些东西,像是用加粗的记号笔重新勾勒了一番,其他事物暗淡下去,对比之下,这个东西就愈发清晰。

就像刘桂英一遍一遍呼喊着的“回家”。

03

刘桂英出生在镇子东边的荷花集,家里有七个孩子,她排行老大,下面还有四个弟弟,两个妹妹。

她很能干,四五岁时就能帮家里干一些杂活。十岁时地里的活也能干得有模有样,力气大能吃苦,村里的人都说她不输小伙子。

到十二岁的时候,家里孩子越来越多,不光睡觉没地方落脚,填饱肚子也是越来越难。

父母合计了一下,觉得刘桂英年纪不小了,家里的活弟弟们也能帮着干了,不需要留着这一个劳动力。把她嫁出去,一来可以换点钱和粮食,二来也可以省下一张嘴的口粮。

于是父母托人在镇子西头的泥螺塘,给刘桂英说了一门亲事。

04

没有婚礼,也没有任何形式和过场。

说完亲事第二天,一个矮个的小伙子拎着几斤面和二十块钱就把刘桂英带走了。

刘桂英穿着干净的衣裳,补丁处也缝的整整齐齐。头上扎着母亲给的小红绳,心里美滋滋的。

母亲跟她说,等你去了泥螺塘,就能天天吃饱饭,弟弟妹妹们也能吃的饱饱的,你要听话,做个懂事的孩子。

矮个小伙子叫胡四,二十来岁,左腿有点跛,走不快,刘桂英跟他走了好久好久,直到晌午才走到泥螺塘。

到了胡四家之后,刘桂英像在家里时一样利索,忙里忙外一直在干活直到傍晚时分。

吃罢晚饭,刘桂英洗漱好就钻进胡家人给她收拾好的床铺上。

到了夜里,床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人影爬上床,压在刘桂英身上,粗暴地扒拉着她身上的衣物,掐得她生疼。

那个人是胡四,刘桂英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很害怕,很不舒服,她必须反抗。

刘桂英奋力把他推开,多年在地里干活攒的劲儿,在这一刻保护了自己。也幸亏胡四矮小瘦弱,否则一个普通二十来岁的男性,刘桂英怎样也很难奈何得了。

05

从胡四家跑出来之后,刘桂英一路狂奔,她要回家,离开泥螺塘,回到荷花集的家。

从镇子西头走到东头,哪怕是抄小路也很远。还好白天走得慢,刘桂英记下了一些岔路口的走向。就凭着模糊的记忆和眼前的月光,她大步朝家的方向走着,刚才令人恐惧的场景还在脑海里翻涌,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头。

路过别人院墙的时候,许是脚步声惊动了看院的大狗,引起一阵狂吠,这一叫把左邻右舍的狗都喊醒了,此起彼伏的犬吠声回荡在夜里。

刘桂英害怕极了,她加快了脚步,想快一点回家,回到家,看到父母和弟弟妹妹,她就不怕了。皎洁的月光洒在乡野的土地上,也映在刘桂英十二岁稚嫩的脸庞上,有亮晶晶的东西,一串一串的滑落。

走呀走呀,终于在后半夜走回了荷花集。四处漆黑寂静无声,她摸到了自己家门口,家人们都睡了。她小心翼翼地敲了下窗户,无人应答,又敲了了几下,父亲终于骂骂咧咧地开了门,看到刘桂英,很诧异,把母亲叫了起来。

问清原委后,母亲叹了口气,到底是个孩子。夜深了,只能先睡下,明天再从长计议。

可是屋里已经没有刘桂英的床铺了,弟弟妹妹们挤得满满当当,睡得正香,也不好把孩子吵醒继续挤。妈妈给刘桂英抱了床被子,让她睡在门口的长木板上。

即使是睡在屋外,刘桂英也很安心。这里是荷花集不是泥螺塘,这里是她的家,屋内有她的家人。

06

第二天一早,爸妈推开门把她叫起来了,再三劝说让她回到胡四家,并且详细解释了那晚胡四做的那件事,那是结婚的步骤之一。

刘桂英死活不愿意再去,她不想再回忆那个让人恐惧的夜晚,压在身上喘不过气的重量,黑夜里凶狠的犬吠声,还是陌生村巷的人影。

爸妈无奈,只好作罢,托人把二十块钱送回了胡四家。

刘桂英更加努力的干活,无论是家里的杂活儿还是田间地头的力气活儿,她都干得顶顶好,左邻右舍无不夸赞。她想吃饱肚子,也要喂饱弟弟妹妹。

后来的那几年,又有人来家里给刘桂英做媒,邻近村落都知道刘家有个能干的女儿,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娶回家一定能把家里料理得妥妥当当。

刘桂英还是不愿意嫁人,父母没办法,只好向外推脱,不着急不着急,等孩子再大点。

07

刘桂英十八岁的时候,家里遇上了一件事,父母又动了把她嫁出去的念头。

刘桂英的二弟,家里的老三,今年考上了县里的高中,父母掏空家底也只能凑个学费,路费和生活费实在是没办法,还有几个小的张嘴等着吃饭,总不能全家都把嘴缝上。

可是家里好不容易有个孩子会读书,多读点书总没坏处,一辈子没念过书的父母也知晓这个道理。还是得想办法让孩子去上学,去城里见见世面。

父母把视线又聚焦到刘桂英身上,她确实不小了,在这个年代,哪家的女娃不是早早嫁出去了,村里和刘桂英同龄的几个,都已经是孩子的妈。

刘桂英妥协了,她决定再次听从父母的安排,不就是嫁人嘛,没事的,自己已经不再是几年前那个夜里因为狗叫而大哭的小女娃了。

她也希望弟弟能够念书,从荷花集走出去,去县里去北京去更远的地方,去看看她从未见过的风景。

08

这一回,刘桂英的亲事说在了镇子南边的灰土岭。

男方叫李青山,比刘桂英大两岁,家里父母早亡,与弟弟相依为命。因为家里穷又没有父母操持,李青山一直没有张罗自己的婚事。

直到前两年,他在镇子上帮别人做工,攒了些钱,又把父母留下的土房子好好拾掇了一番,这才有媒人上门为他做介绍。

刘桂英对李青山的印象不差,这个瘦高的汉子干活利索,不爱说话,他总是腼腆地笑着,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李青山把五十块钱和一袋子米交到刘桂英父亲手上,寒暄几句后就带刘桂英回灰土岭了。

刘桂英头上扎着大红的头绳,手里拎的布袋里装着俩身衣裳,这就是她全部的家当。

这一次出嫁跟之前那一次完全不一样,但刘桂英也说不出哪里不一样。李青山竹竿似的腿走得飞快,他不敢低头看刘桂英,偶尔垂眼看一下,脸就涨的通红。他牵着刘桂英的那只手,慢慢变热,甚至渗出汗来。

刘桂英在心里笑话他,怎么这人比我还紧张。

09

刘桂英来了灰土岭,一待就是六十年。从头发乌青的十八岁到现在白发苍苍的七十八岁,从桂英妹子到桂英婶子再到桂英奶奶。

李青山也从腼腆害羞的小伙子,变成了爱侃大山的老李。

在灰土岭的这些年,刘桂英依然勤劳肯干,把屋里屋外收拾的整整齐齐,就连柴火垛也一丝不乱。庄稼地里的活,也干得不比哪家男人少,一双儿女更是照顾得有模有样。

刘桂英把她所有的青春时光,都浇灌在灰土岭的这片土地上。

后来日子过得好起来了,她和李青山一起在坡上建了个两层楼的新房,堂屋有两扇高高的大门,外墙上砌了洁白的瓷砖,就是房子背靠山坡,大门朝西,到下午晒人得很。刘桂英心想,不碍事儿,正好可以晒晒谷子和红薯。

村里人人夸赞,刘桂英和李青山两口子能干。

直到七十六岁,刘桂英还是个勤快的老太太,地里的活不曾荒废。也许是老天看她辛苦,不想让她再忙碌,但是却没用对方式,让她得了老年痴呆症。

患病之后,她一天比一天不清醒,再也没有下过地。起初家里的杂活她还能帮把手,到了后期,她连扫地都不知道该怎么扫,甚至连个人洗漱,都要老李手把手教,教一遍忘一遍。

到了七十八这一年,她连进食都需要有人教她,每天都一遍一遍的喊着要回家。

10

春节期间,大家都回来看望刘桂英。人多的时候,她会乖乖的坐在旁边听大伙儿说话,可是过一会儿,她又会拉着旁边的人重复她的那些句子。

“走啦走啦,回家,待会天都黑了。”

陶子妈妈和舅舅心里嘀咕,母亲要回的这个家究竟是哪个家。

是坡下原来的土房子吗?她嫁来灰土岭待了半辈子的地方。

应该不是,带她去老房子周围转悠,她也依然会重复喊着那几句话。

那不然是荷花集吗?她久久不曾回去的娘家。兴许是人到老年,开始惦念自己的出生之地。

陶子妈妈和舅舅打算趁着春节假期,带着刘桂英回荷花集看看。她的兄弟们还有几户住在那,说不定她能想起些什么。

来到荷花集,刘桂英似乎也并没有表现得特别开心。她双眼木然地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庄,不发一言。

陶子妈妈和舅舅在和舅公寒暄,聊刘桂英的病情,聊孩子们学业和婚事。

陶子陪着刘桂英坐在门口,两个人都不说话,看着满院子的大公鸡跑来跑去。

“走啦走啦,回家,待会天都黑了。”

刘桂英又开始叫嚷起来,陶子心想,可能荷花集也不是她要回的家。

舅公听完陶子妈妈和舅舅描述的情况,摸了摸稀疏的头顶,沉思许久。

“说起回家,我倒是想起大姐年轻时那一回半夜里回家的情形。”

然后便细细道出了几十年前那个夜里,刘桂英从泥螺塘回到荷花集的故事。

陶子听得愣了神,旁边的刘桂英又开始拽着她的胳膊,叫嚷着回家。

陶子心想,外婆要回的家,不是灰土岭的土房子,也不是后来建的新房子,同样不是现在的荷花集。

而是十二岁的那个夜晚,从泥螺塘的胡四家出来,她拼了命也要回的荷花集的那个家。

“走啦,赶紧走啦,天黑了,快点回家。”

刘桂英的眼角耷拉着,眼神混浊,看不出来是害怕还是期待。七十八岁的刘桂英,困在了自己十二岁的一个夜晚里。

陶子挽着刘桂英的手,大步向前。

“走,外婆,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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