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百里奚把碗里最后一点饼汤喝完,舌头飞快从嘴角扫过,将粘着的肉臊扫进嘴里细细地嚼。也不离座,只静静盯着空空的碗发呆。
进屋收拾碗筷的春奴见了便问:“今日这汤可合老爷口味?可要再食一些?”
百里奚回过神来,轻叹一声掩饰尴尬。又想到了什么,脸上肌肉动了一下挤出一丝苦笑:“好吃是好吃,只不过怕也吃不了多少日子咯。”
春奴晓得老爷爱逗闷子:“老爷又逗婢子了,这上上下下的谁不晓得老爷的本事?连宫之奇宫之大人都对老爷……”
百里奚动了下身子,看向春奴笑:“小丫头,你懂什么……”
“对了,适才宫之大人来找过老爷。见老爷在休息就先回去了,留话说晚些时候会再来。”春奴生怕误了事,没等他说完急忙忙抢道。
百里奚“哦”了一声,顿了一下问:“宫之大人来时可是穿的便服?”
又问:“手里没拿点东西?”
春奴偷偷白了他一眼,心里暗笑:老爷又调皮了。好歹也是个大夫,老惦记宫之大人那点东西干嘛!不过老爷见问,还是乖乖地回答:“是穿的便服,没见手里拿了东西。急急地来了,又急急地走了。”
百里奚没再理会春奴,脑筋开始活络起来:老宫之有一段日子没到府上来过了,怎么这回如此匆忙?听上去不像刚从宫里出来,也不像来找我喝酒叙旧,怕不是有什么大事吧。
前两日风闻晋国的使臣要来,怕不是已经到了吧?看老宫之这上窜下跳的样子,怕不是知道了什么消息了。说不定跟虞虢联盟有点关系!
一想到虞虢联盟,百里奚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联虢御晋对处于晋强我弱的虞国而言算不得上上之策,但搞得好也可以博出个大大的机会来。可虞公那个老家伙初听他提出来,嘴就撇到了后脑勺,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什么百里奚这种游学仕官不懂得宗国长情,实在是杞人忧天。还好有宫之奇强撑着,好说歹说才勉勉强强跟虢国搞了个联盟,却也是貌合神离。三天两头因为边防派兵的事情推来推去。
最可气的是虞公说因为虞国和晋国接壤的面积大,虞国在前面顶住了百分之九十的压力,虢国只是躲在后面捡便宜,非要多分边境收益的三成。虢君当然也不傻。结果本来关系还不错的两个公爵国越搞越僵,早把所谓的宗国长情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想到这些,百里奚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心说:这TM算什么事儿,到头来这个锅还得我和老宫之来背,唉!
其实当时宫之奇鼓动他冲在前面时,他还提醒过宫之奇:“宫之兄,在咱虞国可是上层建筑决定一切。老板要是不给力,就咱俩剃头挑子一头热,最后搞砸了,可是一世骂名呢!”
宫之奇当时说,虞公他还是了解的。为臣的为国分忧,国君必定会支持。
结果支持来支持去就支持成了现在这个屌样!百里奚觉得胸口闷着一股气,重重地“嗳”了一下。
02
夜凉如水。百里府。
侧厅的灯一直亮着。一个身影不时来回走动几步,急切道:“子明兄,你看……”
没等人把话说完,另一个声音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宫之兄,你能不能别再我眼前晃啊晃的,来,坐下来喝酒。”说着把一旁温好的酒缓缓向面前的两只酒盏里倒去。边倒边说:“你说你,好久也不来。来了吧还空着手。空着手就空着手吧,我拿酒请你喝你还……”
“子明兄,国家大事岂能儿戏啊!”宫之奇明显有些急了,语气都略微加重了一些。
“坐坐坐。”百里奚倒也不恼,微微笑着,用手对着空气压了压,又把斟满酒的其中一个酒盏推到对面,挑眼瞅着杵在面前的宫之奇问:“这个国家哪件事不是儿戏?”
宫之奇先是一愣,随即叹了一口气,也颓然坐了下来问:“子明兄对以前的事还没有放下么?”语气里有些歉疚,有些惋惜,有些不甘,也有些气闷。
闻听此语,百里奚举着酒盏的手停住了,抬头看着宫之奇,心里涌动着些许感动,些许遗憾,也有些许惋惜。
他感动宫之奇的安慰——起码有个人不再替那个蠢货遮掩,又感动这个老伙计任何时候都有一颗赤子之心。遗憾的是这个“大”虞国的君王身怀宝珠而不自知。
他更为宫之奇感到惋惜,他不能理解宫之奇面对虞公这只又贪又馋的蠢货还要坚守的理由,他不相信宫之奇看不透,但他确能感受到宫之奇苦苦挣扎而又无处着力的无奈与苦楚,惋惜如此高才非要把自己的命运交托人手。也替自己感到惋惜,悔不该不听蹇叔之言,非要痴迷这利禄功名将大好光阴白白耗尽。
两个人对视了良久,百里奚将酒盏里的酒一口饮尽,摇了摇头:“人为君,我为臣,有什么放下放不下的。只可惜宫之兄高才沦落如此境地。”
宫之奇:“子明兄过誉了。这些年子明兄受委屈了。当年若不是我一意强留,子明兄早已鹏程万里,何必有此尴尬境遇!”
百里奚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宫之奇:“子明,你一定对这个国家很失望吧?眼下虞国风雨飘摇,你可有打算?”
百里奚没有回答,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然后饮尽。
宫之奇:“你原来问我图什么。其实我就想图个平安,毕竟我在这里长大,这里有我的家人、朋友、师长……”
百里奚:“宫之兄,若你之前说的是真的,你有何打算?”
“我想再博最后一次,若事不谐,我也只好举家流离了。”宫之奇犹豫了一下,神情蓦然黯淡下来,“只是我真不知道以虞国现在的处境是否还有回还余地。”
百里奚怔怔地看向宫之奇,眼里尽是复杂的情绪——原来他也撑不住了么。可真的有得博么?无论怎样似乎都是死局啊。他尚有力气举家迁徙,我又当何去何从?蹇大哥曾劝我待时而动,可这个“时”要等到什么时候?或者我陪上宫之兄博上一博,真能博出一线生机。可即便博赢了又能如何,一样要奉那个蠢货为主,真不甘心。或者现在弃了这个官儿回乡吧?可妻儿尚不知在何处,哪里又是我的家乡?派人出去寻了这些年也未寻到,夫人和视儿也不晓得还在不在人间。若弃了这个官儿,我靠什么去寻她们……
“子明,子明……”见百里奚半晌没有动静,忍不住呼唤出声。
百里奚这才回过神来,眼睛里有精光闪动:“宫之兄说要做最后一博,不晓得怎么个博法?”
闻听此语,宫之奇似乎活了过来,端起桌上那杯冷酒一饮而尽。
03
“这次晋使打算用美玉良马贿赂虞公借道伐虢,以虞公的脾气秉性说不定会接受。届时殿堂之上,众官之前我当力谏……”
“哼!不是说不定,是一定!”百里奚没等宫之奇说完愤愤插嘴打断,“当今河东之地仅晋、虞、虢三国,自河曲之役后,晋国争雄之心日盛。晋欲争雄,须先吞虞、虢而一统河东,河东一定必取崤函,而后河西。”
“可是晋要灭虞、虢,虞地在前而虢地在后,为何偏偏要打虢国呢?”百里奚扭头问一旁愣愣的宫之奇。
“是惧怕虞虢联手?”
百里奚点点头:“如果先打我国,虢国虽然近两年与我国有些摩擦,但唇亡齿寒,虢国必然出击,合二国之力,晋国即便一口能吃下也会元气大伤,使秦有可乘之机。”
“晋国也可以贿赂虢君吧?”宫之奇反驳。
“可是有两点:第一,重宝过境我国岂会不知;第二,虢君毕竟不是虞公。”百里奚笑了笑答道,“而我们的老板,在诸侯眼里怕是个十足的蠢货。你觉得你的道理他会听得进去么?”
“总须一试吧。”宫之奇想了想答道。
百里奚:“嗯!也好!我这里还有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策,宫之兄看看可不可行?”
见宫之奇点了点头,百里奚问:“晋国袭虢,孤军犯险,天时、地利、人和可占其一?若遇伏击会怎样?若被分段截杀又会怎样?若被关门打狗又会怎样?”
宫之奇一脸狐疑,刚要发问却被百里奚止住:“宫之兄试想,若有人能知会虢君,并能定下诱敌伏击关门打狗之计,合二国之力聚歼晋军,以小博大,必奏奇功。”
百里奚:“所以,或许我们还有一线生机。一方面,宫之兄力谏虞公,若虞公听得,则虞虢联盟旦夕可成。虽获怒于晋,晋终不敢强取,虞虢尚可残喘一时。此后,若能打通崤函,联络河西,伺秦晋相争之机而动,如你我当初之所想,未来可期。另一方面,我立即出使虢国,合谋御敌,以防虞公不听。”
宫之奇:“这里面有两个问题,要是虞公不听,怎么能把兵调出来?怎样保你有足够时间传递消息?”
“所以,宫之兄务必尽力拖延。只要我到得虢国,必将祸水东引,使虞国不能独善其身。我就不信,这样虞公还能坐得住!”百里奚重重将酒盏往桌上一放,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油然而生。
04
五日后,一处四面环山的开阔地带,一队铁骑在百里奚一行人面前停下。
一个彪形大汉哈哈大笑着朝他拱了拱手:“百里大夫,虢国无须再去了,随在下去晋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