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平原虽然是平原,但却并非一马平川,地势还是有些起伏的,我家的老房子刚好就站在这些起伏上,脚下是路,肩上是山。
小时候,那些路很气人,要站在高处才看得见它。但是那山却是十分招人稀罕的,就在我家房后。山上种满了玉米,东北话叫苞米。我们那里的吃法很简单,用火烤,或是用水煮。烤苞米是父亲的事,煮苞米是母亲的事。
除了玉米,山上还曾经有一棵大桃树,一棵小桃树。那棵大桃树并不能结很多的桃子,这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但我小时候总感觉那棵树上茂茂密密得长的都是桃子,可我就是不够吃。那棵小桃树,我清楚地记得是春天我和爷爷一起种下的,爷爷说桃树得十年才能结果儿呢, 我就天天去看,看它长没长叶儿,看它结没结果儿。
虽然我天天去看望,可小桃树却并没有半点争气的样子,倒是那棵大桃树,盛夏一到,送来了满树的桃子和阴凉!
我每次吃完了桃子就把桃核儿给爷爷,爷爷把它摆到窗台上,放到太阳底下晒干了,就把它抠成一个小筐儿,拴上一根红绳儿,戴到我脖子上。多的时候,我可以戴着十来个小筐儿,但是爷爷抠核儿的速度赶不上我吃桃儿的速度,于是,我家的窗台上就躺满了晒太阳的桃核儿。
村里有一个会照相的老头儿,他姓什么我不大确定了,只记得他是个结巴,我小时候老学他说话,当然不敢当着他的面儿,只是背地里悄悄地。这个老头儿给我们拍过很多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我和爷爷一起拍的,那时候已经是秋天了,我们的背后就是那棵小桃树,这也是小桃树留给我的最后印象,因为那一年的冬天,它就被冻死了。东北的冬天很冷,有时候冷得不近人情。这是我后来才明白的。
然而小时候我是特别喜欢冬天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冬天才有冰糖葫芦儿呢!冰糖葫芦儿,红的,和过年贴的春联儿、挂签儿一样,是冬天里唯一的颜色。冰糖葫芦儿不光好看,而且好吃,不仅我爱吃,父亲母亲也爱吃。爷爷是从来不吃的,因为他戴了假牙,怕给粘掉了。
除了冰糖葫芦儿,小时候喜欢冬天还因为只有冬天才过年呢!我家过年的时候要供奉家谱,我们管它叫老祖宗,就是把祖上过世的人的名字写在一张庄严的纸上,画上画像,挂在墙上,再挂上老祖宗专门配备的对联儿和挂签儿。在老祖宗正前方摆上爷爷奶奶结婚时打的立柜,柜上靠墙的一端摆着鸡、鱼、猪蹄子、猪肘子、冻柿子、冻梨、糖块儿、馒头等贡品,贡品后面是五双筷子;另一端摆着香炉、香桶、蜡台和酒盅,除了酒盅,另外的三大样儿和筷子都是红的,爷爷说那是桃木的。这些东西平时都放在一个箱子里,爷爷管它们叫家伙事儿。一切准备妥当后,爷爷就在香炉上插三根香,倒上酒,拿起烧纸点了,跪下来磕头。等到太阳将落不落的时候,爷爷就会把屋里屋外的门都打开,去大门外放一个双响子,把老祖宗请回来,这一过程俗称“请神儿”。因为请了老祖宗,晚上即使睡觉也不能关灯了。爷爷说这叫点长灯。等到“送神儿”时一切才恢复原样儿。大年初二是“送神儿”的日子,这天帮黑天儿时,爷爷就在香炉上插三根香,倒上酒,拿起烧纸点了,跪下来磕头,嘴里念叨着:“吃好喝好了,年年有人经管你们多好啊,都保佑孩子大人平平安安的,别磕着,别碰着,卡个跟头还捡着。”然后爷爷就把屋里屋外的门打开,去大门外放一个双响子,把老祖宗送走。“送神儿”之后就要撤贡了,也就是把立柜上的贡品收起来,把老祖宗连同对联儿,挂签儿从墙上摘下来,卷好,用绳儿捆了,搁到父母结婚时买的立柜上,把老立柜抬走,放到后屋。每年,这些都是我帮爷爷一起做的,前年爷爷卧炕不起了,于是他在炕上说,我一样一样的完成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父母带着我搬出了村子,后来,又搬回了村子。回来的时候,大桃树也没有了。听爷爷说,父母把老房子卖了,新户主把桃树砍了。他家有一个小男孩儿,不喜欢戴小筐儿。
老房子卖了之后,爷爷租了一个小院儿,里面有一个小房子,还有一个小园子,被爷爷拾掇得干干净净,整整洁洁。园子和房子之间没有墙,爷爷种了一排花,半人高,爷爷说那叫五色梅。我数过,没有五色,红的居多。
一到冬天爷爷就没有阳气。前年冬天,爷爷八十岁,他病了,病得很重,父亲和姑姑们给他买回了寿木,爷爷很高兴,跟我说,我有房儿啦。爷爷怕死,我也怕。幸运的是,冬天一过,爷爷就好了。
我害怕极了,寿木拉回来的那天晚上。直到爷爷让我去看看他的房儿——啊!红的,桃木的,上面画了花儿,还挺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