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考试

结束了上午的两场考试，罗纬嘉已经筋疲力尽了。他的双腿发木，肩膀发酸，手指发僵，头脑发胀，而两眼发花。整整一个上午，他都是在高速运转中度过的。他没想到，考试题居然比模拟盘上的题还要灵活！有许多知识居然是教材上没有接触的。这给他的工作增加了很大的难度。好在，学员们发挥不错，大部分都顺利过关了。这让他感到自己的辛苦没有白费。中午吃饭的时候，他真想永远坐在饭桌前的那把椅子上，一辈子也不站起来了。可是，下午，婉儿要参加第三场考试，因此，匆匆吃了一口饭后，他又提前赶到了考场。

考场很清净，考生们还没有进来，只有省厅来的主考官和几位监考老师在场。罗纬嘉开始帮助他们清理考场，检修机器。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竟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这种紧张的情绪甚至无法掩饰地流露到了眼角眉梢，以至于一旁的王东方不得不用奇怪的目光望着他。“纬嘉，”他说，“发抖的考生我见得多了，但如此紧张的监考教师，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呢。”

两点钟，考生们准时进入考场。婉儿是最后一个进来的。看到站在门口的罗纬嘉，她抛给他一个温柔而镇定的笑。罗纬嘉心头一宽。婉儿没有紧张！只要她不紧张就好。婉儿挑了最边上的一台机器坐下了，罗纬嘉也情不自禁地跟了过去，站到了她的身后。

“怎么？”他故意开着玩笑，“‘高手’居然坐在最边上了。”

婉儿嫣然一笑：“边上清净。”

也是。考试的时候，婉儿这样的高手难免会受到“骚扰”，坐在边上也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婉儿已经熟练地输入了考号和身份证号，进入了考试系统。“你先打开Flash操作题，我看你会不会。”罗纬嘉用一种关切的口吻说。Flash是操作题中最灵活，最难得分的一道题。如果这道题婉儿能够顺利解答出来，其余的题就没有多大问题了。

婉儿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顺从地打开了Flash操作部分。罗纬嘉仔细看了看题，居然又是小球的运动，只不过这次是沿着半圆轨道运动，并进行两次颜色变化。婉儿沉思了片刻，然后低声问：“老师，怎样才能让转化为组件的小球进行颜色变化呢？”

罗纬嘉不禁在心里暗暗竖起大拇指。好个婉儿，一下子就抓住了关键之处。这个知识教材没有讲过，练习题中也没有出现，难怪她不会。罗纬嘉在旁边轻轻指点了一句：“从‘效果’面板的‘色彩’选项里找……”婉儿试着操作了几下，脸上立刻露出一种颖悟的表情。“哦，我明白了！”她欢快地喊了起来，“老师，您去忙您的吧，我会做了。”罗纬嘉却没有离开，他一直站在婉儿身后看着她操作，直到屏幕上的小球沿着轨道运动起来，并成功地进行颜色的转换后，他才轻轻松了一口气，放心地离开了。他看了看考试系统的倒计时，已经过去20分钟了，其间，真不知道有多少焦急的手高高举起，多少焦灼的声音在他耳边喊着“老师，老师”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罗纬嘉又开始了高速运转。只不过，这次，他在给学员们指导的同时，分外留心着婉儿的一举一动。可是，婉儿却一直没有再去麻烦他。罗纬嘉也曾几次有意从婉儿身边经过，知道她答得很顺利。最后一次经过她身边时，她已经答完了所有的考题，正在聚精会神地检查。那时，离考试结束还有57分钟。罗纬嘉放心了，看来，婉儿不仅能过关，还很有可能答出高分呢。

时间已经不多了，考场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结束的时候，往往是问题出现最多的时候，也是罗纬嘉最繁忙的时候。此刻，他正在指导一个考生制作网页。网页的主体部分已经完成了，只剩下个别地方需要完善。他直起腰来，揉了揉太阳穴。哦，自己的头可能已经大了一圈了。好在，屋子里开着空调，他一直没有出汗。

突然，一只女性的，柔软却有些发热的手握住了他那只粗糙的右手。他一惊，猛地回过头来，婉儿正站在他面前，黑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目光中写满了极大的恐惧。

怎么？婉儿一定出事了！她居然握住了他的手！他们谈过许多的话，但婉儿从来没有握过他的手，甚至连他的衣襟也没有碰过。可此时，她却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好象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老师，”她的牙齿都在剧烈地颤抖着，声音中透出极度的惶恐，“您快看看，我的系统出问题了！”

像是一个巨雷，轰然一声在罗纬嘉的面前爆炸了，震得他头晕目眩，摇摇欲坠。最可怕的事情终于在婉儿身上发生了。系统出了问题？系统怎么会在婉儿的身上出问题？“怎么回事？”他颤声问道，觉得自己的手也有些发抖了。

“我刚才想检查金海航课件制作的操作题，”婉儿说着，仿佛目光都跟着颤抖，“可是我刚把题打开，却发现里面空了，我做的课件统统不见了。”

金海航？婉儿的“金海航”居然出了毛病！罗纬嘉觉得自己的双腿开始发抖。他和婉儿都知道“金海航”意味着什么。这是一道并不难答的操作题，可因为整个考试系统是金海航公司开发的，所以如果金海航的操作题没有达到10分以上，别的题即使答得再好，系统也不会给你及格的。而婉儿，却偏偏在这里出现了问题。“谁让你检查了？你检查它干什么呀！”罗纬嘉的语气中居然冒着火，过度的关心和焦灼让他产生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婉儿的眼圈红了。“没有人告诉我不可以检查呀？”她委屈地说，泪水都要急出来了。罗纬嘉咬紧了牙关，下颌的肌肉在微微颤动。是啊，金海航的系统并不完善，检查时容易清空，这他早就知道，可是却忘了提醒学员们。这几天他实在太忙，忙得竟疏忽了这一点。况且整个上午，系统都没有出现故障，谁知下午，这个“意外”却出现了，而且偏偏落到婉儿的头上。此时，他真想狠狠打自己几个耳光，他怎么就这么疏忽，怎么就没有想起给婉儿提个醒呢？如果婉儿因为这个“意外”没有过关，他觉得自己真该去下地狱。

“老师，我该怎么办呢？”婉儿轻轻晃动着他的胳膊，那只紧抓住自己的小手已经出了汗。

罗纬嘉一惊，立刻清醒过来。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现在需要镇定。他深知，如果自己慌了手脚，婉儿更会手足无措的。“走，我去看看。”他一下子拽住婉儿的胳膊，把她拉到她的微机前，甚至没有想起向那个做网页的学员交代一声。

果然，婉儿的系统出了故障，“金海航”上一片空白。罗纬嘉拿起鼠标，试着把婉儿做好的文件调出来，可是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他突然觉得自己握着鼠标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颤抖得几乎拿不住鼠标。可是他极力稳定住了自己，努力思索着对策。怎么办？怎么办？他拼命抓着脑袋，几乎把脑袋抓破了。“婉儿，”他突然说，“你再做一遍。”

“再做一遍？”婉儿有些怀疑，“能行吗？”

“肯定能行！”罗纬嘉坚定地说，在这关键时刻，他性格中的自信和果断又回来了，“你赶紧做，做完就存盘，千万别检查了。这道题不难，你肯定没有问题。”

“可是，”婉儿的惊恐仍然没有消除，“时间来得及吗？”

“还有20分钟呢！有什么来不及的？”罗纬嘉急了，他一下子把婉儿按到了椅子上，“快做吧，没时间说废话了！”他又用那种教训式的口吻说话了，语气中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粗鲁。

婉儿不吱声了。她抬起头来看着罗纬嘉，后者的脸上带着一份强烈的坚定和自信。这种坚定和自信增强了她的信心，甚至那种粗鲁的，教训式的语气和强制的，不容反抗的动作都给了她足够的信心和勇气。她突然觉得，有这样一个坚强而充满智慧的男子汉站在她身边，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天塌下来，还有他在这里顶着呢。于是，她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手不发抖了，心也不发慌了。拿起鼠标，她开始熟练地操作起来。

罗纬嘉又站在了婉儿身后，两眼死死盯着屏幕，注视着婉儿的一举一动。说实话，婉儿能否在20分钟内完成一道20分的操作题，他心里也没底。可他不能帮助婉儿去做，这是违反规定的，也是他的良心不允许的。他的手又在发抖，腿又在发软，一颗心也在胸膛剧烈地跳动着，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部。可是，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发出一声重浊的呼吸，生怕影响婉儿的情绪。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听到考生们在喊着“老师，老师”，也依稀看到有许多只手在他眼前晃动，可他都没有理会。现在，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在呼唤他，也决不能让他离开这台小小的微机半步。一位焦急的学员甚至跑过来拉住了他的胳臂，却被他狠狠地甩开了。现在，他的眼中没有考场，没有满屋子的考生，甚至整个世界都不存在，存在的，只有那台小小的微机，和微机前那个淡蓝色的身影了。

终于，婉儿做完了题，在罗纬嘉的监督下存好了盘。罗纬嘉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看了看系统上的倒计时，好险，离考试结束只剩下6分钟了。他离开了婉儿，来到教室门口，突然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于是，他疲惫地靠在了墙上，微微地喘着气。

王东方走了过来，看到罗纬嘉这个样子，他吓了一跳。“纬嘉！你病了吗？”他关切地喊了起来，“你怎么出了满头的汗？”

是吗？罗纬嘉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然，他的额头水淋淋的，像刚洗过一样。再看看自己的衬衫，也被汗水浸透了。屋子里的冷气依然很足，空调就在他身边嗡嗡地响着。

四点钟，考试准时结束。罗纬嘉随着考生们走出了考场，来到外面的大厅里。几个S市的学员缠住了他，和他攀起了家常。罗纬嘉随意地应付着，目光却在大厅里搜索着什么。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他发现了婉儿。她沉默地，孤独地靠在一根粗大的柱子上，双唇紧闭，小小的脸上挂着一丝隐含着的焦灼和忧虑，一双朦胧的大眼睛迷茫而无助地瞪视着倒映在水磨石地面上的自己的影子。学员们在她面前来来去去地走过，她竟恍若未见，只是在那里寥落地，一声不响地站着。

罗纬嘉突然感到一阵揪心般的痛楚，一种强烈的怜惜和心痛的感觉把他包围了。这时，时代广场上的大钟柔和地敲了一下，四点半了。学员们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大厅，到食堂就餐。张欣如走到婉儿身边，和她说着什么，大概是劝她去吃饭，婉儿却凄然而坚决地摇了摇头。张欣如只好叹了口气，无奈地走开了。婉儿苦笑了一下，仰起头，默默地看着天花板发呆。

罗纬嘉再也忍不住了。他毫不犹豫地抛下身边那些还在和他东拉西扯的学员，大踏步走到婉儿的身边。“婉儿，你吃饭去吧。”他说，带着股恻然的温柔。

婉儿一惊，低下头来看着他。然后，她摇了摇头：“老师，我要等成绩。”

“成绩？成绩最迟也要五点才出来呢！那时，食堂早就关门了！”罗纬嘉急得直抓脑袋。“你还是先吃饭去吧。”他又换了一种劝说的口气，却仍然掩饰不住那种关怀般的焦灼。

“不，”婉儿的声音很低，也很坚决，“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在没有看到成绩之前，我不会去吃饭的。”

罗纬嘉痛苦地用手按住了额头。不放心？是的，他和婉儿一样不放心。那道金海航的题究竟有没有错误，他也没有太大的把握。可是这一切，他能对婉儿说吗？“你放心，”他只好这样安慰婉儿，“那道题不会出错的。我反复考虑过了，只能这样做，没有其他的办法。”

“我不是不相信您，”婉儿说，乌黑的眼珠深沉而迷蒙，“可是，我还是不放心。”

“婉儿！”罗纬嘉焦急而苦恼地喊了起来。他望着婉儿那单薄的，弱不禁风的身体，一时间又是急，又是疼，又是难过，又是伤感，心中纷纷乱乱，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经历了刚才这样一番折腾，如果再不去吃饭，婉儿，她能受得了吗？“这样吧，”他一跺脚，下决心似的说，“你去吃饭，我替你等成绩。”

婉儿颤栗了一下。她再次凝视着面前的罗纬嘉——这个比她小一岁的，还带着些孩子气的小老师。他的脸色是那样苍白，好象大病了一场似的，衬衫上仍然有着未干的汗渍，眼睛里布满了红丝，目光里却透着强烈的怜惜、心痛与焦灼。这种毫不掩饰的关怀强烈地震动了她，忽然间，她就觉得满腹温情而怆然欲泪了。哦，这几天，他是怎么忍受过来的？这三场考试，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刚才的那场惊吓，他又是怎么挺过来的？婉儿明白了，当得知系统出了故障的时候，罗纬嘉的恐惧和压力要比自己大得多。他是用自己快要坍塌的意志，来勉强支撑着她快要崩溃的灵魂啊！世界上什么都可以伪装，只有关键时刻的真情流露不可以伪装。面对这样巨大的真情，她简直——无从逃避。“老师，”她说，声音有些发颤，“我去吃饭，但，您也要去吃饭。您真该好好吃顿饭了。”

晚上五点，罗纬嘉准时来到了信息技术中心。大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来看成绩的考生，他们把考场大门围个水泄不通。“成绩出来了吗？”他问身边的一个考生，声音竟有些发抖。

“正在统计。”那位考生简单地回答。见鬼！罗纬嘉有些急了。他在人群中寻找着那个淡蓝色的身影，却没有找到。这时，从考场里传出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哦？你的金海航系统出了问题？说给我听听。”这是主考官的声音！

怎么？难道又有一个考生的“金海航”系统出了问题？然后，他又听到一个熟悉的，柔和清亮的声音，在那里清清楚楚地说着：“我在检查金海航系统操作的时候，发现里面已经空了。在老师的提示下，我又做了第二遍。”

婉儿？和主考官对话的居然是婉儿！罗纬嘉竖起了耳朵。“哎呀！那可遭了！”主考官失声叫了起来，“这就是金海航系统的特点。它的题是固定保存在考试系统里的。你做第二遍就错了！”

错了？罗纬嘉一下子呆住了。他感到自己的头皮都炸开了，耳内嗡嗡直响，脑子乱得发狂。怎么能错呢？怎么会错呢？怎么可以错呢？周围的考生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身上，那一道道充满怀疑的目光像一把把尖刀扎进了他的心里，似乎要把他的灵魂戳得遍体鳞伤。罗纬嘉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站不住了。岂止那些考生，连他自己都对自己产生了怀疑。难道，自己的失误，就这样葬送了婉儿的努力了吗？就在这时，他听到那个柔和清亮的声音又响起来：

“错了？不，不可能。我们老师已经试过了，没有把文件调出来，他才让我重做的。一定是系统出了毛病，我们老师，”她沉默了一会，终于坚定地，响亮地，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我们老师决不会出错！”

罗纬嘉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头发哽而眼眶发热了。当权威已经否定他的时候，当大家都在怀疑他的时候，当他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时候，婉儿，只有婉儿，还是一如既往地信赖着他。主考官也被婉儿坚决的口吻震慑住了。“这么说，你还真有可能做对了。这样吧，你的考号是多少，我看看你的成绩。”

“198号。”婉儿清晰地报出了自己的考号。一

瞬间，大厅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大家都在等着婉儿的分数。罗纬嘉的心脏已经提到了嗓子眼，额头又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婉儿过关了吗？自己，能对得起她的信任吗？终于，王东方的声音从里面传来：“198号廖梦婉，91分。”

“哇！”婉儿一下子喊了起来，罗纬嘉从来没听过婉儿这么高声的喊叫，极度的兴奋中，她的声音竟有些尖利，吓得四周的同学纷纷往后退。“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她一连说了三声“太好了”，一声比一声高。罗纬嘉轻轻地松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潮湿，眼泪竟不争气地往外冲。他勉强抑制住了泪水，却抑制不住心中的那阵狂喜。婉儿终于过关了！而且得了那么高的分数！这三场考试，他还没听说那个考生考出90分以上的成绩呢。泪眼朦胧中，他听到了王东方的声音，在那里调侃地说：“廖老师，省些力气吧。我真没想到，您居然能蹦得这么高。”

怎么？婉儿居然跳起来了？她一定喜悦得要发疯了。罗纬嘉深深理解婉儿的这种疯狂。这是在怎样的压力与恐惧后迸发出来的喜悦呀！此刻，他觉得自己也要跟着婉儿“得意忘形”了。“谢谢王老师，谢谢主考官，谢谢各位，谢谢。”婉儿居然说了一连串的“谢谢”，好象这个“91分”是他们白送给她的。然后，人群中闪开了一条路，婉儿连蹦带跳地钻了出来，后面跟着王东方，手里拿着一张成绩单。立刻，大家都向王东方拥了过去，他很快被考生们包围了。

婉儿却没有去凑热闹，她向四周搜寻着，一眼就看到了罗纬嘉。“老师！”她飞奔到他的身边，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我得了91分。我终于过关了！”

“我听到了。”罗纬嘉也笑了起来，笑容灿烂得像雨后遍洒原野的阳光。“婉儿，我真高兴。”他由衷地说，“这是我几天来最高兴的一刻。”

“是啊，我也是这样。”婉儿笑得天真而洒脱，此刻的她，更像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吗？”她对罗纬嘉做了个鬼脸，“我想把整个信息技术中心都吃掉。”

“怎么，你没吃饭吗？”罗纬嘉声音中带着一种不由自主的怜惜和关怀。

“吃了，吃了好几个米粒呢。”婉儿笑容可掬地说，“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饭咽下去的，后来张欣如对我说：‘小姐，这是米饭，不是黄豆。’我才意识到，我竟是一粒一粒地往下咽的，大概能咽下二三十粒吧。”她突然注意到了罗纬嘉手上拎着的塑料袋。“老师，这是什么东西？”

罗纬嘉这才想起手里的袋子。“包子。给你打的。”他把袋子送到了婉儿面前，“我就怕你吃不好饭，所以给你打了四个包子，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现在只要是能吃的东西，都合我的口味。”婉儿做了个非常可爱的鬼脸，毫不客气地抓起了一个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说也奇怪，”她边吃边说，“知道分数前，我没有一点食欲。而现在，我饿得能吞下一头老虎。”

“你还是先把这几个包子吞掉吧。”罗纬嘉笑吟吟地说。其实，他也没有吃好晚饭，也在“咽饭粒”。可是，看着婉儿吃得那样香甜，他已经心满意足了，甚至没有想到自己的肚子饿不饿。

“纬嘉，”已经贴好成绩单的王东方走了过来，“我们已经和教育厅商量好了，为没有过关的教师安排一场补考，晚上六点开始，你看……”

“没问题！”罗纬嘉一口答应下来，婉儿的高分让他心情出奇地好，“这些老师练得那样刻苦，应该给他们一次机会。”

“可是，你还吃得消吗？”王东方担心地问。

“能不能吃得消不也得去‘吃’吗？”罗纬嘉笑了，“我不来，他们怎么办？”

王东方不做声了。能者多劳，纬嘉，是任何人也代替不了的。

一旁的婉儿突然开口了：“王老师，我可以来吗？”她说着，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了嘴里。

“你？”王东方有些愕然了，“你……您来干什么？”

“监考啊，顺便帮你们一个忙。”婉儿悄然一笑。四个包子又让她恢复了往日的恬静和温柔。

“帮我们？”王东方用带笑的眼光瞪视着她，“说白了，是帮罗老师的忙，而让我们跟着沾光吧。”

婉儿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罗纬嘉却感到一丝震动和甜蜜。“婉儿，你行吗？刚考完试，能撑得住吗？”他关心地问。

“您都撑得住，我有什么撑不住的？”婉儿满有信心地说。

“好，那我就和主考官说一说。”王东方在一旁插话了，“正好晚上，一个监考教师有事来不了，你就顶替他吧。说实话，”他由衷地说，“除了纬嘉，其余的监考教师，都没有你合格。”

“那好，我先回去通知几名学员，他们有的还不知道晚上要补考呢。我们六点见。”她挥挥手，蓝裙子划了一道美好的弧线，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纬嘉。”王东方拍了拍罗纬嘉的肩，后者正习惯性地用目光追随着那个淡蓝色的身影。他不禁叹了口气。“在我的记忆中，你从来没有给菁菁主动打过一次饭。”

“别跟我提菁菁，”罗纬嘉的心中突然冒出一阵怒火，“我现在不想听到她的名字。”

“可她是现实中存在着的，而那个淡蓝色的梦，明天就要飘走了！”王东方终于忍无可忍地喊了起来。

“什么？”罗纬嘉震惊地抬起了头。“你说，她……要走？”

“明天，培训就全部结束了，”王东方无奈地说，“而培训学员，也要回家了。”

即使一个焦雷在罗纬嘉头顶炸响，也不会像这句话那样，给他如此巨大的震动。好长一段时间，他竟不会说话，也不会思想了。怎么，婉儿就要走了吗？怎么，自己的梦就要结束了吗？怎么，自己的灵魂就要丢失了吗？这几天，他一直在忙碌着，忙碌得几乎没有去考虑培训还有结束的一天，他和婉儿还有分手的一天。可是，如今，这一切却这样突兀地来了。直到现在，他才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确迫切地想抓住这个梦。可是，如今，这个梦却要飘走了。他能抓住吗？还有时间去“抓”吗？菁菁是现实，婉儿呢？为什么就应该是个梦？为什么现实总是那样无奈，而梦总是那样飘渺？自己用了27年的时间，在茫茫人海中终于找到了一个“同类”，为什么还要让她这样离去？自己，难道真的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吗？他站在那里，痴了，傻了，呆了。

王东方又开口了。“纬嘉，”他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都带着很重的分量，“人不能永远生活在梦中，你早晚要面对现实的，你的梦，该醒了！”

罗纬嘉蓦的一惊。“醒了，该醒了，应该醒了。”他无意识地重复着，突然感到心如刀割般地痛。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哦，上帝！告诉我，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什么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