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头接过我手中足金的鱼鳞块时,当着我的面,不信任地咬了几口,接着诧异地瞪大眼睛将它在手掌里翻了个面,细细打量几番,嘀咕道:“还真的是金子!”这才四下里看看,悄悄将我放入了刑房,他带我一面穿过弥漫腐臭味的甬道,一面叨叨絮絮地叮嘱:“一定要赶在换班之前出来,不然,可没那么好解释了……”
我皱着眉,提紧了几乎半球形的裙摆,生怕它美丽的裙檐会蹭到肮脏的墙壁,沾上些什么东西来。牢头提着灯在甬道里逐渐深去,昏黄的光晕倒更衬托了深不见底的黝黑,还有人行走的沙沙声,简直合上了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滴水声的拍子,这声音滴滴答答,使四周更散发了一种阴寒的冷感。
或许是和我此时的心境有关,这条甬道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长,可我却觉得足足走了快半个钟头,好不容易才等到牢头走到底,他掏出钥匙,一阵悉悉索索捣弄着生锈的铁锁,厚重的铁门发出一阵嘶哑般难听的声音,这才被慢慢推开了。
“查尔斯,查尔斯!”没有丝毫的迟疑,我扑向了这个赫然出现在眼前的血迹斑斑的洋人,可是等他真正近在咫尺时,我又陡然止住了脚步。我怕过于激动的拥抱,会弄疼了满身是伤的他。
“查尔斯……”我一手捂住嘴,一手颤颤巍巍地抚向了他的脸:“查尔斯,是我,你听到了吗……”
“莎儿,莎儿……”方才还死气沉沉的查尔斯,一听到我的声音,便逐渐开始剧烈地晃起了脑袋:“莎儿……莎儿……”
“是我,我是莎儿!”我忍不住又朝他靠近了几分,接过他的话道:“查尔斯,我是莎儿,我来了,我来看你了!”
“莎儿……莎儿!”查尔斯的身体抖得愈发厉害了,可绳子依然结实地缠紧了他,死死不放,在查尔斯的挣扎之下,绳子都要在他的身体上捏出形状来。不知是碰到了他身上哪处伤口,只听查尔斯突然惨叫一声,查尔斯这才清醒过来,他猛然睁开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叫道:“莎儿,莎儿!真的是你!”
“是我,是我……”我生怕他太过兴奋而又痛着自己,只能眼眶含泪,艰难地稳住情绪道:“你不要动,你不要动……我想办法救你出去……”
随即,我扭头朝着牢头道:“大人,放了他要多少钱?”牢头本来一直没好气端着一张皱纸一般严肃的脸,可见了我们如此凄哀的情景,不知什么时候,面色居然也跟着缓和了许多,他叹了口气道:“这家伙犯得本是死罪,现在却变成了终身监禁,官府已经将消息放出去了,现在全漳洲城都闹得沸沸扬扬,谁不知道这个西洋人拐卖女人的罪行。现在要想办法放了他,我看也难。”
“大人,”我不甘心道:“一定会有办法的,要多少钱都没关系!偷偷将他弄出去,没人会知道的。”
“戚夫人,”牢头脸色开始不太好看了:“这不是钱的问题,只是师爷曾经得过黄仁不少好处,只怕没那么容易松口……”
“可是,大人……”
“好了!”牢头怕我继续缠着他,连忙厉声打断了我,他显然不想掺和这件事:“我还有别的事,不能再此逗留了。戚夫人,你抓紧时间。”
铁门又被无情地关上了,这一关,似断了所有的希望。
“查尔斯……”我回过身,用尽此生所有的温柔,轻轻捧起了查尔斯的脸。此刻的他是那么虚弱,我害怕他下一秒就会闭上眼睛,再也醒不过来了。
“查尔斯,查尔斯,我们该怎么办……”我突然恨极了自己这副柔弱的模样,要是我有莫兰芳一半的泼辣灵敏,兴许都还能想出些办法,可惜,莫兰芳为了我已经死在官兵的乱枪之下了。
“莎儿,”查尔斯却仰起头,道道血痕的脸上是欣赏的微笑:“莎儿,你今天真好看。”
为了见查尔斯,我今日特地脱下了大鼏女人常穿的服饰,转而穿上了那件紫色西洋裙,这是我有生之年里第二次穿上大不列颠的衣服,尽管在这阴阴暗暗的刑房里,任何人都不会有对美、对艺术的追求雅兴,更多的是求生的本能,但我还是被查尔斯的话逗得勾起了嘴角:“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这个……”
查尔斯还是一脸甜蜜的笑,可渐渐地,他的眼睛盯向了窗外,他问我:“莎儿,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大概要到傍晚了吧。”我回忆了一番来时的天色,回答道。
查尔斯不笑了:“到傍晚了啊……”他接着顿了一顿,眼里满是留恋:“莎儿,你还记得我们一起看夕阳的情景吗?”
“记得,当然记得。”我从包袱里拿出了那张他挂在房间里的夕阳西下图:“你看,我给你带来了。”我缓缓将画从他眼前展开来,有微微的光芒从刑房的小窗格里照射进来,正好照到画上,倒更容易叫人想起“夕阳无限好”这句话了。
我不由想起,黄仁死后,漳洲城的百姓们乱作一团,乱哄哄围住那幢哥特式的建筑,用力扔着手中的石头,朝教堂的屋顶砸去。漳洲城里的官兵们也出动了,他们举着那把打死莫兰芳的枪,又一次的将上头的红色十字架打翻在地,不一会儿,教堂就被他们打得跟散了架一般,花园俨然成了凌乱的废墟地。石柱碎了,花坛碎了,就连雕花的铁门,也倒下了。我从这废墟中穿行而过,飞快地旋上了扶手早已残缺不全的楼梯,接着便径直小跑着去了查尔斯从前的房间,将油画匆匆一卷,赶紧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戚莎,你替我结束吧……”查尔斯将画看够了,缓缓对着我道。
“什么?”我凝视着他和我同样碧蓝如海一般的眼,皱了皱眉,想要重新确认似的,又问:“查尔斯,你在说什么?”
查尔斯这时低下头,无奈地苦笑一阵:“莎儿,这样请求你可能太没有骨气,但我是真诚地,我想请你,结束我的生命。”
“不,不,我办不到……”我疯狂地摇起了脑袋,忍不住连连倒退了几步,手一滑,那画也掉在了地上:“我办不到,我办不到……”
“你可以,你办得到!”查尔斯站直了身子,想要冲到我跟前,却依然被绳子死死钳住了:“莎儿,洋人在漳洲城已经成了恶魔的代名词,师爷说什么也不会拿着失去民心的危险放我出去的,这里一天一天的折磨,简直是无间地狱,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只想快点结束,快点了结自己,只是在这之前,我还想看看你……”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眼泪溢满了查尔斯的眼眶。
“我怎么下得了手……”我怯懦的抱紧了自己,如果我真能下得去手,莫兰芳也不会替我杀死黄仁,那么现在死去的,那也不是她了,而是我。
“你可以,你可以!”查尔斯伸长了脖子道:“戚莎,你要勇敢些啊!”
“我可以勇敢,可是你为什么不可以呢?”我忍不住反驳道:“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去死的!”查尔斯这时愣了愣,但是笑容的苦意却更深了:“这魔鬼的酷刑,简直要把人的勇气磨光啊……”
我还想说点什么,可是一看到旁边的刑具,忽然什么也说不出了……
这间还没有十平米的小刑房里,两侧的小桌上却摆满了烧的烙红的火钳、铁鞋、带着人血的弯刀、枷锁……这些东西越看越叫人心里发冷。我忍不住拉开查尔斯的衣襟,查尔斯疼得闷哼一声,我只得将动作放的更轻了,可是,查尔斯的面孔依然痛苦万分。我这才发现,这些和着血的衣服早已和肉黏在了一块,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可以叫人痛的直钻心窝。我继续拉着,看着,只见越往里还有一个更深的口子,虽然已草草敷上了药,但伤口处还在化脓,烫疤点点,锁骨处居然还被人钉上了铁钉,活生生钉上去的!
我不忍心接着看了,只是呜咽着心疼道:“查尔斯,他们居然这么对你……”
“莎儿,对不起……”查尔斯满怀歉意的看着我:“我真的无法在陪着你活下去了……”
这一瞬,我终于理解到查尔斯的心情。对他而言,死亡无疑是最好的解脱了。
我的双手开始攀上了他的肩,我在他耳边颤抖着低喃道:“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怎么样你才没有痛苦……”
查尔斯无法伸出手来拥抱我,但还是轻轻在我侧脸上留下一个吻:“傻瓜,死亡怎么可能没有痛苦呢?”
他继续苦笑道:“莎儿,我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亲手将那朵玫瑰花插在你的鬓间……”他这么一说,那朵纸扎的玫瑰又跳到我的眼前来了,那朵玫瑰给了我无限的期待,为我描绘出美好的未来,我却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便被黄仁一脚踩碎了。
刑房外传来一阵一阵的声响,那是牢头的催促声,他们换班的时间就要到了。这声音,对他们来说,是休息,是解脱,对我们来说却是生离,也是死别。
“查尔斯,你会上天堂的对吗?”我继续拥抱着他,放肆的贪婪他身上的体温,让我知道,至少现在他还真真切切的活着,我还能这样尽情拥有他:“你上了天堂,变成天使,你会想念我的,对吗?”“会,我还会时常回来看看你。”他回应我,安慰着我:“莎儿,我会永远守护你的。”“你真的可以找到我吗?”哭腔渐浓:“查尔斯,海和天,那么远,那么远……你真的可以找到我吗?”
“莎儿,我会的。”他吻着我的头发,呓语似的声音在我的脑中嗡嗡盘旋:“即使那么远,我也会在天上一直看着你……”
我终于满足的笑了一笑,最后给他留下一个深深的吻。我曾以为,我和查尔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两唇相互触碰的热吻一定是在教堂的婚礼上,在大不列颠,在所有人的祝福声中,可惜造化弄人,这个吻,却是在这阴森森的刑房里,在离别前的最后一刻。
“查尔斯,忍着点……”我在他的唇上轻轻咬了一下,似有若无道:“很快就会结束的,查尔斯……”
纵是有千万般不舍,最后,我还是深深咬进了查尔斯的脖颈。血液如开了闸门一般喷涌而出,溅到我的脸上,查尔斯的身上,刑房的墙上,就像开了一屋子妖冶的彼岸花……
阳光还是一如往常一般的刺眼。
“呀,是戚夫人。”我眯着眼,在路边随意拦了一辆马车,马夫立即认出了我,一口吐出了含在嘴里的狗尾巴草,朝我咧开嘴,爽朗一笑:“您这是要上哪去?”
我礼貌性地笑着,付了钱,上了车,便回应道:“回南海小渔村里去。”
“好咧。”马夫提着马鞭一甩,只听“驾”地一声,车轮便开始行动起来了。一路上,他还忍不住和我拉着话道:“戚夫人,回了娘家可还有什么打算?”
马夫见我不答,自顾自地说道:“戚夫人,您还年轻着,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虽然说比不得跟着黄仁,可是这飞来横祸也是没办法的事,即使粗茶淡饭,也得过下去呀……”
我抬眼朝他衣衫简陋的背影看了看,想要开口,却终是陷入了沉默。
马夫见我不理他,气氛一度有些尴尬,于是他继续没话找话道:“戚夫人,你可真是个英雄人物啊!亲手杀死拐卖自己的人贩子,嘿嘿,你还是第一个!不过要我说,他也真够可恨的,要不是他,你现在还在黄宅里当你的贵夫人呢!……欸,戚夫人,你可别不高兴啊,怪我不会说话。……杀人的事,你也别太放心上了,你杀的是坏人,没有人会指责你的……”
马夫还在继续自顾自地说着,可幸的是,和着呼呼的风声与街头的人声沸鼎,我已经听不清了。
在经过那片满是教堂断壁残垣的废墟地时,红色的十字架斜插在凌乱的砖瓦之中,依然醒目。我开始画着十字,为查尔斯,为莫兰芳进行祈祷,同时,我又忍不住想到:
人世间里真正的神,莫非不是佛祖,不是上帝,而是那随时可能带来腥风血雨的金钱么?黄仁为了它变得疯狂,巧娘为了它迷了心智,就连官府也可以为了它任意宣判一个人的死刑……而我,从小受尽渔村里的嘲讽,竟也是因为有了金钱而获得了众人的羡慕。黄仁说他才是神,实际上,他是因为富裕才敢自封为神,而这个真正的神,还是他背后数无尽的金钱……
黄仁死后,黄宅立马变成了一盘散沙,家丁们早已收拾好行当准备另谋生路,那个所谓的忠心耿耿的夏氏,则更是卷走了黄仁生前留下的所有财富,却在城门口,被官兵以盗窃之名给逮捕了。而那些钱,全部充公。至于那富丽堂皇的黄宅,则因为过高的价值与庞大的修缮维护工作而叫人望而却步,一直没有人舍得花钱买下它。于是,它就那么变成了一幢废宅。当年歌舞升平的堂前,虽还没来得及长满荒草,却因为了无人气,显得有些凄凉。风起,帘动,似乎细细诉说着昔日的盛况……
原来繁华与苍凉,只不过一瞬之间的工夫。可就是为了这短暂的荣华,却也有足够大的诱惑去叫人犯下半生的罪孽。
我将莫兰芳静静放在黄宅后院的那口大水池里,一接触到海水,她的皮肤便又开始变得光滑如洗,充满弹性,似乎下一秒就会醒过来了。我相信,有海水的地方,便是她最好的归宿。
而查尔斯,我则将他葬在了我们看日落的山坡上……
“查尔斯,你会上天堂的对吗?”
远处,湛蓝的天与碧蓝的海紧紧交合在一起,像极了我和查尔斯互相深情凝望的眼。查尔斯,一定就是上帝派来拯救我的天使,现在,他完成使命了,于是,便回到了天上。那么我,也该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了。
不经意间,我的嘴角微微上扬。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