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礼拜日的早晨,马车轧轧驶过教堂外的小路,圣洁的赞美歌稀稀拉拉,混着老百姓高涨的谩骂声有气无力地传出,被那些市井杂音逐渐地覆盖了。我透过车帘,半仰着头,看着那幢哥特风的西欧建筑,依然典雅地站立在漳洲城的土地上,与周围的一切那么格格不入,红色的十字架,倒有一丝苍凉的意味在里头,似乎预见了自己的未来。
但马车终于停留在官府门口时,只见黄仁与师爷满脸堆笑着,相互拱手,最后,两人一同迈过门槛,大大方方走了出来,师爷非常客气地将黄仁送上了车。
“好了?”我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激动,待黄仁一上车却还是忍不住靠近他问。
黄仁睨了我一眼,才道:“好了。”
“谢谢,谢谢老爷……谢谢老爷……”我竟高兴的语无伦次起来。
黄仁的脸色却还是不好看,他只是道:“莎儿,你说过的话,可要记住了。”“莎儿记得,莎儿记得!以后,莎儿一定听老爷的话!”说完,我的心里便是一片荒凉。查尔斯曾千方百计带我逃离那个牢狱般的生活,现在,我自己又心甘情愿地回到了这活人的坟墓里,似乎有些对不起他。
“今天就是你和他的最后一面,”黄仁忍不住叮嘱道:“到了午时,可要看仔细了,看我是怎么关照那个洋人的。”说这话时,黄仁还有些咬牙切齿,还特地把关照二字咬的很重,想来是还没有消气的缘故吧。
这时,车帘随着马车颠簸而翩飞起来,我好像看见窗外一闪而过的是莫兰芳的脸,她似乎认出了这是黄宅的马车,站在路边直勾勾地看着。我忍不住掀帘朝外头看去,可惜什么也没有。算算日子,经过这么些时日,莫兰芳应该也快回到漳洲城里来了,可她会不会自己回到海里去了呢?即使是她回家去了,那也无可厚非吧。只是这陆地上,以后果真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了。
罢了,这只是我和黄仁之间的纠葛,本不应该牵扯到她的。只是心里因为一些私念,总盼着她还会出现,还会想出别的什么法子,改变这一切。不过,到了今日也无法回头了。
许是这么一天都眼巴巴的盼着,好不容易才熬到了午时。马车驶到了刑场门口,我便迫不急待地下了车,直往人堆里面扎,我嫌站得远,看的不够清楚,还要伸出手,将他们一一拨开来,给自己腾出一条路,黄仁在我身后紧紧跟着,不悦地皱紧了眉头。我却顾不了那么多了,这是我和查尔斯的最后一面,我一定要将他看个仔细,好好道个别!
烈日下,侩子手赤裸着胸膛,炫耀着在阳光底下熠熠发光的乌黑胸毛,压着鲜血淋漓的查尔斯慢慢出来了,百姓们一阵又一阵,浪似的开始挥手叫了起来。我激动地向前张望着,看着早已半死不活的查尔斯,心里又是一阵疼,可是心里仍然忍不住默念道:查尔斯,坚持住,你马上就自由了!
侩子手照例示威一般朝着人群举了举刀,又得意的挺了挺自己如石头一般结实的胸肌,接着便随意朝查尔斯胸前砍了两刀,查尔斯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围观的人们似乎嫌不太过瘾,在底下忍不住议论纷纷起来。此刻,我真恨不得往他们嘴里一人塞一口的棉花。同为人类,怎么会如此乐意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呢?每回他们看着侩子手变着花样的虐待查尔斯,他们的脸上总是会露出一种变态般快乐的神情,我能感受到,他们的心里有一种刺激的快感,这种快感,是我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的。更可怕的是,这些人群中,还有女人、老人和孩子!
侩子手挥手示意群众安静下来,可是不管用。人们因为没有看上一场好戏而变得躁动不安,恨不得自己提了刀去给那可怜无助的白人剐上几刀,侩子手见状,只得大吼一声:“官府有令!”百姓们听闻,即刻肃静下来。
“免除死刑!”侩子手见他们听了话,接着宣布道。话音落毕,人群躁动的更加厉害了。
“怎么回事?怎么就免除死刑了呢?”
“是呀,这可是个拐卖妇女的人贩子,留着也是个祸害呀!”
“可别是背地里收了什么好处呀……”
不管怎么样,周围的人怎么说,我心头那块悬着的大石头终是落了地了。我忍不住松了口气,激动地手指都跟着颤抖起来,我开始靠近了刑台,喃喃自语道:“查尔斯,查尔斯,你自由了,你自由了……”我多么希望他能听得到啊。可他只是仰着那张苍白的还带有雀斑的脸,双目紧闭,气息尚存,却不知道还有没有意识。
人群里,所有的人都在交头接耳,纷纷对官府的行动进行各种各样的猜测,只有我和黄仁,一个满面欣喜,一个不动声色,却没有注意到,不远处还有一个人静默地注视着着这一切。此刻,我们的目光都落在了查尔斯的身上。
这时,侩子手狡黠一笑,又拉长嗓子,叫喊起来了:“不过……”
听到侩子手说了话,人群里又是一阵安静。
“不过什么?”我完全没意识到,什么时候我的身子又开始不自觉前倾,脚也不听使唤了,偷偷上前挪动几步,却还是被拥挤的人群挡住了。
“终身监禁!”
终身监禁?
“不,不……”我惊恐地睁大了双眼,紧盯着侩子手那还在一张一合的嘴,侩子手继续说:“日后不再架上刑台,这个洋人还要继续在牢狱里接受凌迟之刑,但是不得处死!官府定要叫这个人贩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随即,他一挥手:“快,快走!”便有人重新涌到了查尔斯身边,他们一边将他抬走,一边粗暴的往查尔斯伤口上止血擦药,待他伤好了又要重新给他剐上几刀。
“不,不……不要……”我此时已经顾不得什么,直横冲冲扑了上去,但马上就被人拉开了:“你们不能这样……你们放了他……”查尔斯还在凄厉地惨叫着,我越听越难受,一时间泪流满面。
我转过身,正好对上黄仁得意的笑,他对我说:“戚莎,你越是心疼他,我就越是要折磨他,我要你全身心属于我。”我抡起手掌,下意识想给他一个耳光,却被他狠狠扣住了手腕,他继续道:“戚莎,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吗?你已经打过我一次了,我还会再让你打我第二次吗?嗯?你也太小看我了!”
“你这个撒旦,你这个魔鬼,你会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我感觉到我的目光逐渐凌厉起来。
黄仁听了,朝前走近了一步,我感到他沉重的呼吸扑上了我的面颊,手上的力度也逐渐大了,简直要把我手腕上的骨头捏碎。他压着声音道:“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次?”
我毫不示弱地直瞪着他:“你自己做过什么,你心里清楚。我已经答应了你,只要放了查尔斯,我就安安心心跟着你,你还想怎么样?你草菅人命,你不得好死!”
话音未落,黄仁的手已经迅速掐上了我的脖子,他的力气太大,没过多久,我便开始喘不过气了。黄仁的眼睛向前狠狠突出,活脱脱就是一对金鱼眼,他气急败坏,癫狂地扇着我的耳光:“你不许这么对我说话!你不许!你是我的,你只能听我的……我不允许你心里还有别人!我要狠狠地折磨那个洋人!”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黄仁死死掐住了我的咽喉,我此刻连说话都成了困难。
“为什么?因为我就是神,我容不得你的背叛,更容不得那个洋鬼子抢走我的女人!我要折磨他,我要亲自动手折磨他,我要亲自一刀一刀,活活剐死他,然后再将他救活,让他永远接受酷刑,接受我的惩罚!”
“黄仁……”愤怒在我的心头熊熊燃烧着,我的腮开始无意识的张合起来,我继续艰难地说道:“黄仁,你不要逼我……”
“你想怎么样?”黄仁见我的眼里攀满了复仇的火焰,略微震了一震,但还是架着气势道:“戚莎,我从没见过你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愤怒的样子?”我冷笑了一声:“你见到的从来就不是真正的我。”
“所以,你想怎么样?”黄仁再一次问道。
“我想怎么样?”我轻轻勾起了嘴角:“我敢杀了你。”
说时迟,那时快,我狠命地咬上了黄仁的手臂,嘴里不自觉发出了呜咽般的低吼。这声音就像兽物一般沉重,似乎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预兆,我都不认识它。
黄仁见我这般,自己的手臂也开始逐渐的发青,在剧痛之下,他开始张牙舞爪,情急中狠命地拽紧我的头发,同时,他对着我的膝盖毫不留情地踹了下去。纵使有再大的意志,我也禁不住这么一下,直跪倒在地上,但我却依然不肯松口,连带着黄仁也摔了下来。
他还是一个劲地朝我扇着耳光,嘴里骂骂咧咧着:“你果真是个怪物。”我却咬的更紧了。
黄仁,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我从来不想用暴力解决问题,除非,是别的方法都没用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挠着我去寻找我自己,寻求自己的幸福,为了一己私欲将我囚禁,还不惜搭上别人的命运,一次又一次欺骗我的感情,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阴毒的人?
可是,我却一个字也没有说。这个自以为是的渔商,只会觉得这都是对他的侮辱,他已经习惯了将一切都掌控在他的手中,容不得对他的反抗。
黄仁身上的毒素逐渐蔓延开来,他也开始痛的满头大汗了,围观的人群只是疯狂的尖叫着,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来拉扯我们,这时,在求生的本能之下,黄仁顺手抄起一块石头,就要往我头上砸去。我只是闭紧了自己的眼睛。要死就死,戚莎不怕,只不过,即便死了我也要拖你黄仁下水。凭什么我和查尔斯就要沦落到这么悲惨的地步,而这个真正的恶人却逍遥法外呢!
可是那块石头并没有像意料中的那一般砸下来,相反,从人群突然蹿出一个身影,电光火石间,已扑向了黄仁的身躯,那块被黄仁握在手里的石头,也因为惯性没有拿稳而飞了出去。只听黄仁惨叫一声,我睁开眼,却见莫兰芳一口咬上了黄仁的脖子。
原来今天早上看见的真的是她!
“兰芳!”
“戚莎,你快走,快想办法救查尔斯!”莫兰芳反手死死扣住黄仁的脖子,朝我喊道:“我已经杀过人了,不怕再杀第二个,反正罪孽已在,早就洗不清了。但是你不一样,我不想让你蒙上一辈子的阴影!”说完,莫兰芳便将牙齿狠狠嵌进了黄仁的大动脉,伴随着黄仁的尖叫声,血液从脖颈间喷薄而出,将我们三人的脸都染红了!路人纷纷惊叫着向后退去。
“让开,让开!”不知是谁早已偷偷去报了官,几乎是同一时间就见一列官兵纷纷举着长枪毫不留情地将老百姓拨开,挤进了人群中。
只见领头的官兵用枪尖指着莫兰芳道:“大胆狂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刑场底下杀人,来人,赶紧抓起来!”接着,便是一群官兵围捕住了她。
莫兰芳红着眼,见黄仁还没死透,自是不肯,在官兵的拉扯下继续抱着黄仁的尸体,对其进行啃咬。黄仁此时早已成了一滩泥浆一般的烂肉。
“啊,是黄老爷,赶紧将这个妖女拦下!”
“不行,不行啊!”我拦在莫兰芳前面:“官爷,杀他的是我,你们抓我吧,你们抓我吧!”我真恨不得莫兰芳没有回到漳州城里来,介于我和黄仁之间的恩怨,我不想背负上别人的性命。
可是官兵却撞开了我,粗暴地将莫兰芳拉了起来,随即将她扔在一旁,举着枪,直直朝她身体撞去。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她只是个弱女子,她怎么受得了?”我拉着官兵的袖子,大声问道。
“弱女子?弱女子还会白日杀人?”好事的人群逐渐围了过来,又开始议论起来。
“是呀,这……简直太可怕了!”群众们惊恐万分,一定把莫兰芳误解成了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妖物,纷纷附和道。
官兵对我轻蔑地说:“白日杀人已是死刑,不听劝阻,按照大鼏律例应当就地正法!”
“不,要,不要!”我此时已哭成了泪人一般,可是任我怎么哭喊,官兵们却依然挥舞着手中的兵器,一枪一枪朝着莫兰芳打下去,刺下去,竟活活将她打死了!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挤进去,就被官兵给扔了出来,丝毫不给我营救她的机会。
莫兰芳渐渐停止了挣扎,躺在地上不动了,她最后望着我,脸上挂着的是胜利的微笑。官兵们办完了事,趾高气扬地回去交差,围观的群众也逐渐散了……
黄仁的尸体已经开始发臭,他死时,面目狰狞,一脸惊讶,脖子上还留下了一个大洞,若不是亲眼目睹了这起惨剧,恐怕没人会认得出,这是一具人的尸体。莫兰芳也是奄奄一息,她嘴里吐着血,下半身也恢复成了一条美丽的花色鱼尾,说不出话,却仍然笑着指向了黄仁,我轻轻搂着她,她一碰到我,眼里便化为了温柔,这温柔是一种对故人的熟悉亲切之感。莫兰芳缓缓伸出手,替我拭去了眼泪,随即头一歪,含笑离世了。
这个为爱痴狂,聪慧机灵的女子,本有着举世无双的面容,却因为一个错误的决定,改变了她今后的命运,一辈子也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她总是为他人做嫁衣,成全了他人,牺牲了自己。对徐家如此,对我也是如此。我只不过躲在了她的机敏后头,最后却是由她代替了本该属于我的葬礼。
我终于将头埋在她的胸口,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