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往情深深几许
辛苦最怜天上月,
一夕如环,
夕夕都成玦。
若似月轮终皎洁,
不辞冰雪为卿热。
—题诗
第一节 侍远(上)
到了约定的日子,秦蕤跟程雁秋乘火车来到雅安,打车到了雨林谷酒店。在前台办入住的时候,秦蕤说是侍远的客人,女孩笑着说:“知道”。秦蕤问她笑什么,她说:“这两天经理不知道交代多少遍了。”秦蕤倒不好意思起来,还好程雁秋心神不属,没有在意。
她们收拾了一下去吃晚饭。说起在火车上遇到的小情侣,俩人都觉得好笑。开始还好好的,偎在一起咕咕哝哝的,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话就翻脸了。好像原本要到终点下车,女孩非要中途在雅安下车,男孩问她下车干吗,女孩白了他一眼,冷冷的说:“去自杀。”秦蕤两个人听了,哭笑不得。后来程雁秋说:“不看他们,真不觉得自己都老了。”秦蕤点头称是。
既然答应程雁秋帮她设法,秦蕤便发短信给侍远,问他可有办法帮忙找一个人。很久都没有收到回复。这时候程雁秋已经洗完澡,秦蕤便去洗澡了。
正在洗澡,突然听到手机响,她喊程雁秋接电话。程雁秋看了一下来电显示,却迟迟没接。秦蕤匆匆擦了一下出来,说:“怎么不接?”
她拿过来一看,是侍远的电话,因为没人接,已经发短信过来。程雁秋说:“秦蕤,我都不知道你认识侍远。他是侍煦的哥哥。”
秦蕤也愣了,说:“这么巧?我不知道。”程雁秋说,这个姓氏又不多见。秦蕤看了一下短信,他说在一楼大厅等她。
秦蕤说:“他在下面,我们一起去?”程雁秋说:“我有点害怕。侍煦哥哥特别特别的疼他。我很害怕见他。”
秦蕤说:“不要这么紧张吧,都过去这么久了。他人很和气的样子。”
程雁秋摇摇头说:“我就是怕看到他。”
秦蕤想了想,说:“那好,我自己去见他。如果他不肯帮忙,我恐怕也没办法。不过我会尽力说服他。”程雁秋说:“我明白。”
秦蕤来不及用吹风机烘干头发,简单擦一下,匆匆换好衣服,跟程雁秋简单交待了两句,就出了门,噌噌噌一路小跑下楼。
来到大厅,看见侍远在沙发上坐着,看她来了,笑着说:“不好意思,刚才在谈事情,没看到你的短信。”
秦蕤摇摇头,表示并不介意。大厅里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地方。她说:“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吧,我有事请你帮忙。”
侍远说:“不如去我家坐坐?” 秦蕤说客随主便。
两个人一起走出酒店,大门前面就是雅安最繁华的长街,入夜了依旧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秦蕤跟着他转过酒店的围墙,来到后面的街上。
酒店后面是一条狭长的巷子,两边分布着一座座小小巧巧、白墙青瓦的宅子。侍远的家就是其中一座,虽是傍着酒店后墙而建,却自成一体。
昏昏的路灯光里,秦蕤看着他打开黑漆木门上的铜锁。门上的漆大半脱落了,漏出棕黄色的底子来。那锁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开起来不太顺,有点费劲的样子。
秦蕤问为什么不换一把新锁?侍远笑笑说,主人拿钥匙都很难打开,不是正好可以防贼嘛。秦蕤说,那可未必。
进得门来,院子里青石砌地,十分的宽敞,迎面一栋老式的廊柱结构的两层小楼,从二楼的栏杆上搭下来一片瀑布般的藤蔓植物,像一串串珠子似的,在满月的光辉中幽幽的闪烁。
秦蕤心想:“宅子太旧了就有些阴沉沉的,要是一个人进来,还会有点怕呢。”
侍远看穿她的心思,快步走到一楼的廊下,打开灯。灯很亮,院子里洒满橘黄色的光,感觉就好多了。他说:“是我们家的老房子,住了三四辈人了。先前我回来的时候,原本打算好好修葺整理一下,因为实在抽不出空儿,就没管它。我弟弟因为住不惯,搬去一个新建的小区住了。我因为上班方便,还一直住这儿。”
秦蕤正站着看院里那一大缸的金鱼。水很清,鱼缸壁也很干净,想必主人是勤于换水的。她说:“你弟弟是侍煦吗?”
侍远惊讶的看着她,说:“你怎么知道?”
秦蕤说:“不瞒你,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侍远说:“哦。找他做什么?”他说完,进屋去搬出桌椅茶点来,喊她到廊下坐。
秦蕤走过去帮忙,说:“不如搬到院子来,又宽敞又凉快。”
侍远答应着。搬完东西,他又回屋拿了一条毛巾出来。递给秦蕤,说:“头发还滴水呢,擦擦吧,不然裙子都湿了。”
秦蕤道谢,擦干头发,把毛巾搭在椅背上。她回身坐下,双手握着茶杯,闻着茶水的香气。虽然不喝茶,却喜欢闻茶的味道,一般的茶都有点清苦之气,这茶倒不明显。
她笑着问:“是什么茶?挺好闻的。”
他说是竹叶青。
秦蕤说:“还以为竹叶青是酒名儿。”
他想了想说,叫这名字的有酒,有茶,还有蛇。
秦蕤点点头,仔细看着杯子里的茶叶,说:“难怪叫这个名字,泡开了以后像是缩小版的竹芽儿。”
侍远又问:“找侍煦干嘛?”
秦蕤说:“不是我找,是帮一个朋友的忙。侍煦现在怎么样了,谁在照顾他?”
秦蕤看着他端凝的神情,心想人和人之间,可能确实存在一些缘法吧,当年与看侍煦不上,如今见到他的哥哥,却觉得十二分的亲切。是因为两兄弟性格有差异,还是因为自己的年纪和心境变了?
侍远说:“你既然认识他,想必知道他的事。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能够安稳度日就很好了,还能指望怎么样呢?”
秦蕤叹了口气,她说:“程雁秋她……她出来了,想见见侍煦。”顿了顿,她又说:“我知道这件事蛮难的。可是,她其实人不坏,也实在可怜。何况当时侍煦也太伤她了。”
侍远说:“哦,原来跟你一起来的是她。我相信她不坏,也相信她可怜。可是我是侍煦的亲哥哥,秦蕤。对于他所有的痛苦我感同身受。我不能原谅她。侍煦恐怕也不愿见她。”
秦蕤原是个善辩的人,此时却感觉万分难以启齿。因为她知道,这十年对于大家是完全不一样的。程雁秋固然不好过,侍远兄弟承受和经历的痛苦,想必也不会少。一个是生活完全不能自主的残疾人,一个是照料看护他的人,十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是怎样的折磨?
她低声说:“只是见一见面。不如问问侍煦的意见。”
侍远说:“侍煦吗?这些年我努力做的,就是让他淡忘那个人和那些事。我只想让他有一点求生的意趣。”
他说起他们兄弟俩很早就没有了父母,那时候侍煦才十几岁。这些年来,他一直像父亲一样照顾着他,决定着他的大事小情,特别是他受伤后,一餐一饮、一衣一帽都要替他料理。这些话,他从来不跟亲朋好友说,一来不希望别人怜悯,二来不希望传到侍煦耳朵里,觉得他抱怨。此时面对秦蕤讲,却没有任何担心,因为没来由的觉得她能理解。
秦蕤不知道再见一面对于侍煦有什么意义,会不会是二次伤害,她只知道对于程雁秋很重要,而她是程雁秋的朋友,应该帮她。她只是眼巴巴的望着侍远,希望他能看到她无声的请求
侍远说:“不是我别扭,像这样的关系,不见面对彼此都好。麻烦转告她,好好活着,不要去想从前的那些事。侍煦呢,我会一直照顾他,将来假如他有幸走的比我早,那是最好,万一我先死了,也会将他安排妥当。叫她不必挂心。”
秦蕤听他不急不缓的说出这番话,更觉得没法再说话。这显然不是他的一时感慨,而是早就熟虑于心的。不过是四十几岁的年纪,倒已经虑到身后事了,叫人听着心酸。
夜风渐渐凉了,秦蕤穿着吊带裙,两个肩膀有些冷,她用手轻轻搓了一下肩膀。
侍远进屋取了件衬衣递给她。他说:“夜深了有点凉。毯子毛巾没有新的了。衬衣是新的,没穿过,披上挡风吧。”
秦蕤说:“我穿不惯新衣服。”
他又进去拿了件家常旧的,说:“那穿这件。刚洗过的。”
秦蕤接过来穿在身上。衬衣是灰色的,有点大。秦蕤一边挽起衣袖,心想:“可以当睡袍了。”
侍远说:“是专程为这件事过来?”
秦蕤说:“不是。本来到成都有事,顺道陪她来一趟。早知道你这么固执,不如不来,这样她会更失望。你不知道她现在多么脆弱。”
侍远问:“我很固执吗?”
秦蕤故意惊讶的说:“自己都不知道?不过不要紧,人年纪大了就会变得固执。”
侍远哑然失笑,说:“就算激将法也没用。不过,也不用这么刺激年纪大的人吧?”
秦蕤低着头笑,轻轻的吹着杯里早就凉透了的茶水。
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有鱼缸里偶尔传来一点水声,是小鱼在嬉戏。栏杆上垂下来的一挂挂的珍珠草,在风中发出悉悉簌簌的微响。
侍远说:“好吧,我承认固执。”
秦蕤说:“不要紧。对了,你不用回家吗?”
侍远说:“这就是我的家啊。”
秦蕤环顾了一下,问:“哦,对了,我忘了。这里就你一个人吗?没有……其他人?我是说,女人?”后来想想,我自己不就是女人吗?
侍远说:“嗯。很奇怪是吗?”
秦蕤说:“不奇怪。人各有志。就是太可惜了。”
侍远说:“替我可惜?”
秦蕤笑着说:“不是,替没嫁给你的女人可惜。”
侍远笑了笑,又叹口气。他说:“说起来,真是没有结婚的运气。好多年前了,我本来有了希望能结婚的对象。后来家里出事,我不得不留在国内多年,再回去找她时已经迟了。再后来,有人愿意嫁给我,我却鬼迷心窍的对她很冷淡,结果现在人家孩子都十来岁了。再后来,终于有了一个有感觉的人,但我本来跟她差距就大,又不巧坐了一年多牢,更加高攀不起。再后来这些年,因为要照顾侍煦,没有什么心思谈婚论嫁。何况,年纪也渐渐大了,就搁下了。”
秦蕤凝神听着,心里有些忿忿的想,经历还这样丰富多彩、曲折离奇。不过,这样的人,没有女人喜欢那也不太可能。
秦蕤说:“为什么坐牢?”
侍远说:“挪用公款。”
秦蕤又问:“为了自己的事?”
侍远说:“算是为了女朋友的事。”
秦蕤说:“真仗义。”
侍远说:“你这都什么逻辑?很多女人听说我坐过牢就觉得人品有问题了,还能得到你的称赞。”
秦蕤说:“坐牢有什么要紧?关键是看因为什么。比如说程雁秋,不过是因为太爱他了……”
侍远默然。这是爱吗?他也弄不明白。
秦蕤说:“其实有个折衷的办法。你可以把侍煦带出来,让程雁秋看一眼,但侍煦不用见她。这样行吗?她既了心愿,侍煦也不受刺激。”
侍远说:“跟程雁秋关系很好吧?”
秦蕤说:“是大学时候的室友。”她低下头闻了闻杯里的茶水,茶早就凉透了,味道还是清芬四溢的,真是好茶。
这时屋里的电话铃响了,他起身走了进去。
秦蕤迟疑不决的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想,他到底会不会同意呢?
因为谈到这个程度,早已不必再谈下去。商谈就肯定需要一方妥协,如果都坚持己见,就没有商谈的必要。看看天上,月亮已经偏移,夜色渐渐深沉,她没有理由继续耽搁下去,只能回去跟程雁秋商量,再想其他法子。
可是秦蕤却不想马上站起来。一来,在这样美的夜晚面对着这样一个男人,实在是不忍心离开;二来,也有点害怕回酒店看见程雁秋失望的眼神。
秦蕤叹了口气。这样漫长的,仿佛没有边际的黑夜,这样陌生地方,这样令人心动的男人,这样无解的难题。古人说,共君此夜须沉醉,可惜她不能沉醉,因为她时刻提醒自己,是一个快要结婚的女人了,不可以心猿意马。她想,等他回来,如果还不同意,就告辞吧。
过了一会,侍远回来坐下,说:“是照顾侍煦的大姐的电话,说侍煦睡下了。”
秦蕤说:“他平时都这么晚睡?”
侍远说:“也不一定。”转即,他笑着说:“今天是挺晚的了。”
秦蕤站起来说:“太打扰了,我该回去了。”
侍远说:“没关系。你要是愿意,再坐会儿。回头我送你回去。”
秦蕤看着他的眼睛,犹豫了片刻,不由自主的又坐下来。
侍远拿了一张照片给她看。秦蕤看到后就愣住了,是很旧的照片了,主角是程雁秋和侍煦,她和林清颜作为背景远远的在他们身后,林清颜转过了脸来笑,秦蕤只有一个背影。一把遮阳伞下露出两双脚,是薛小桥和周梓铭。那是有一年夏天他们在黄岛金沙滩拍的,那时候那里刚开发,还不像现在这样挤满了人。
她不知道侍远拿这张照片用意何在,迷茫的看着他,说:“这个背影是我。”
侍远点点头,他从手机里找出一张侍煦现在的照片,放在这张照片旁边。虽然是晚上,是灯下,这样的对比还是让秦蕤花容失色。
旧照片上的侍煦,年轻帅气,身材秀颀,一望而知是个阳光大男孩。手机里的侍煦,有种与年龄不相称的衰老,他头发稀少,头很大,上身肥胖,两条腿却因为萎缩显得分外细长。秦蕤很难相信后者是侍煦,她对于侍煦的印象还停留在很多年前。虽然知道他受伤瘫痪,却想不到这件事对于一个人的影响会这么大。
侍远说,照片是偶然在侍煦的旧书里发现的,也许当时被用作书签。他怕侍煦看到伤心,悄悄拿走收了起来。
秦蕤说:“我真想不到会这样。”侍远说:“对比还不是最残酷的。最残酷的是,我眼睁睁的看着他,一天一天,一分一秒,从一个健康英俊的小伙子变成今天的模样。没有一点办法。”
秦蕤说:“我想起来当时医生说他会短寿,你照顾他这么好,已经尽力了。你有理由恨雁子。”
侍远摇摇头,说:“我不恨。不是大度,我是一个世俗的人,只会做实际的事情。对我来说,事已至此,难过没有用,仇恨也没有用。我只想好好照顾他,让他尽量过得舒服一点。”
秦蕤说:“我明白了。不见面可能对双方都好。我劝雁子跟我回青岛。”
侍远说:“好。”
秦蕤站起来,说:“那我回去了。”
侍远说:“我送你。太晚了。”
两个人默默的离开侍远的家,一路走回酒店。
在酒店门口分手后,秦蕤跟他告别,一步一步的走上楼梯,心里百感交集。
侍远出神的看着她一步一步的走上去,长裙子的边直拖到楼梯上,头发已经干了,被楼道里空调的风吹得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