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 砘

        时节已是初冬,夜越来越长了。黎明醒来,东窗未白,畏黑不想起床,有时忽然就想起小时候有趣的事来。

        今个想起了拉砘。

        砘,现在的小朋友们恐怕大都没有见过吧?也是,从我小时候到现在,岁月飞逝可都几十年了呀!虽说几十年眨眼间过去了,但其间的变化却是天翻地覆大得没法说呀!

        记得那时刚分地不久,村里多数人家才勉强能顾个温饱,不用说生产条件还普遍较差。家境好一点的人家陆续有买牛、马、驴、骡的,条件差如我家者则只能靠两只肩膀一身力气种地打粮了。

        我拉砘是在秋罢耩麦时。

        农谚云,白露早,寒露迟,秋分耩麦正当时。众所周知,打粮耩地,都是有一定时间要求的。麦熟一晌,蚕老一时,收、种庄稼讲究不误农时。农时很紧,稍瞬即过,是耽搁不得的。

        现在种地,收、打、犁、耩,干啥都是机械,省力,又快得很。三、两天,不知影嘞,麦罢了;三、五天,不知影嘞,秋罢了。我小时候,种地多费劲呀!乡亲们打的是疲劳战、人海战,拚的是体力,挑战的是极限。

        那时种地主要靠畜力和人力,半原始生产方式,效率较低。庄稼人又特别讲究按部就班,精耕细作,一丝不苟,这样种地就更费时日。多亏老庄稼筋们肯吃苦,能受罪,会挤时间。逢到农忙,许多人家白天不够夜里补,清早连着大晌午。白天黑介连轴转,一天只吃一吨饭。日出而作,日夕而作,面朝黄土背朝天,长在地里了。

        收秋耩麦,年而复始,是一年农事当中重中之重,也最累人。

        地里秋庄稼收光腾净,开始拉粪。拉粪用平车,前后上档。有牲口的人家套牲口,没牲口的人驾车。人驾车,有单单撩个一人拉一辆粪车的,有前拉后推俩、仨人搁帮合拉一辆粪车的(这一般是妇女小孩)。我记得有一次我家拉粪,大哥、二哥、我俺仨一人驾一辆粪车,排成一溜,弓腰驼背,鱼贯而行,收到了街坊们一路的称赞和鼓励。庄稼人见粪亲,平时都是可劲攒,家家攒哩院里当街都是,多哩很。那时老家人种地信奉的就是“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的箴言家训,都是比着看谁家上的粪多。信仰决定行动,大家对拉粪也是充满了激情。从家到地,都是一溜小跑,活象有狼在后面舔着屁股。一脸汗,半身土,跑一趟又一趟,地块近的,一晌往返好几趟。把粪拉进地里,从近到远一堆一堆地卸,隔不远卸一堆,隔不远卸一堆,一堆堆大小很均匀,象摆满了一拉溜儿的黑馒头。卸粪顺着地畦卸,一堆照着一堆,一趟照着一趟,横平竖直的。粪堆排着整齐的队列,多象一大张摆着黑棋子的棋盘。从地头顺着地畦瞅,粪堆直得象墨线打的一般。粪卸严(满),一地布满金字塔样黑的小丘,起起伏伏,煞是规整,好看。

        犁地前把粪堆攉了,一锨锨次第撒开,要撒得匀,雨露均沾,面面俱到。

      下一步就轮着犁地了。

        犁地活重,人力难以承担。有牲口的人家还好说,牲口现成,喂饱牲口,套上犁,吁吼、吁吼犁开了。没牲口的人家可就作了老难了。就是人拉犁,人少了也拉不动呀!好在大家祖祖辈辈都在一个村里住,街里街坊沾亲带故的好说话。没有牲口的人家和有牲口的人家三家两家结成一个生产互助小组,用我老家人话叫“搁犋”。没牲口的人家多出点力,有牲口的人家把牲口贡献出来几家合使。这样,众人拾柴火焰大,互通有无效率高,农活得以往前赶。

        当然,也有人拉犁犁地的,我就曾不止一次亲眼见过。那也许是事出有因,迫于无奈才把人当作牲口使吧。人拉犁与牲口拉犁情形如出一辙,一人在后边扶犁,几个人弓背凹腰在前边拉犁。拉犁的每人肩膀上套着一条麻绳,大家一齐用力,犁铧走起来了,发出了吱吱扭扭的响声。有时我在想,赶牲口犁地老把式们吁吼、吁吼吆喝惯了,“赶人”犁地他该咋吆喝呢?

        我没有拉过犁,不知道拉犁到底有多累。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在此我且不瞎说了吧。

        犁地之后耙地:一个人站在耙上,吆喝着牲口,横横竖竖的,一遍又一遍地在垡拉地里耙,一边走,一边还要不时拽起耙挌瑟挌瑟(土话,抖动的意思。字未必正确)。站耙有点象演杂技,要注意保持身体的平衡,时刻疏忽不得,这点最关紧要。耙地要有眼力,要不厌其烦,直到把地耙得平展展为止。

        地耙好,接着打畦。打畦讲究直,圪廪要匀。大人们逮着绳,掂着尺,拿着葛档、树棍,量出等宽,利用两点决定一直线的数学原理,先顺着地深,用铁锨在地里出溜出一条条直印,然后大伙一齐动手,顺着直印铲土封圪廪。

        圪廪打好地整平,节气一到,就开始耩麦了。

        耩麦活也不多轻松,还是项技术活。耩麦的关键在于把耧,技术含量很高,要求有丰富的经验。“谷耩浅,麦耩深,芝麻只影半个身。”要求因地制宜,因作物制宜。耩地要深浅适度,疏密均匀。啥墒情耩多深,啥麦种耩多密,都有严格具体的讲究。深度,靠扶耧者掌握。需要深时,扶耧者手上用劲往下按耧。需要浅时,扶耧者手上稍微用力扶着耧走就就行。密度,靠定仓眼。所谓仓眼,就是耧里头的一个小方洞,象极了一个微型门(比当年晏子使楚时楚国阍者要他爬的狗窦小得多哩多)。洞上边有一块小木片,可以上下活动。往上抽抽,仓眼就大,种子下得就快,耩得就密,反之则疏。小时候,我对那块小木片充满好奇,一有机会就想上去摸摸。我隐约记得那时一亩地要耩三十多斤麦种,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耩那么多?大人们开始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先估摸着定个仓眼,耩一耧半耧,看麦籽下的多少。有时,还要刨刨耩过的地,看土里麦籽的密度,根据实际情况再予以调整。说实话,小时候,我曾多次仔细观察过耩麦的操作过程,心里也颇眼气大人们显得严谨和神秘的驾轻就熟,时时跃跃欲试。可惜我的悟性实在太差,直到现在还是一次地也没有耩过,所以这会我也不敢吹嘘我会耩地。

        扶耧可不是死死板板地扶着就行,还要两手不停地晃。晃也叫搖,所以我们老家人也叫扶耧为搖耧。

        耩地最怕噎耧。一噎耧,种子下不进地里,就得停下耧找原因。有时是一根草棒,有时是一块纸片,有时是两个麦籽粘住,挡住仓眼了。原因找到了,揪出它们,耧又顺顺畅畅地走了。

      耩地也有人拉耧的,只是我没有拉过。

        耩过麦要砘,这是种麦的最后一道程序。

        我老家人均耕地二、三亩,一家六、七口人就是一、二十亩地,二、三家合一起就是好几十亩。几家就那一犋牲口,光犁地、耙地、耩地就已经调配不开了。遇到活紧张,砘地就由人力完成。

        我家劳力少,学生多,才分地头两年,打的粮食还不够吃,哪买得起牲口?“搁犋”一时成了老大难。还是队长根叔看我家栖惶,主动与我家搁了犋。

        收秋耩麦,农活紧张、沉重都很,家家都泼死老命往前赶。

        根叔当了多年的生产队长,懂得合理安排人力、活计。

        那时麦里、秋里学校都放假,以配合农业生产。我们半大孩家能吃能睡,满身力气,快能顶上一个劳力了。从小生长于农村,对农活耳濡目染,农忙时节,自然不能袖手旁观。犁地、耙地、耩地我们插不上手,薅草、拉粪这类活儿我们足以胜任。

        根叔派二哥和我拉砘。

        这活以前二哥和我可没干过。

        这里我且把砘作以简单介绍。

        砘就是一个长方形木框里面一根横木轴等距离固定三个大算盘珠子似的石头砘子,木框前端安有铁环,穿着绳子,由人或牲口拉着走的轧地农具。

        所谓砘地,就是用砘把講过窍空了的地轧瓷实,让麦籽和土挨结实,以利于麦籽吸收养分、水分,发芽扎根的耩地的一道工序。

        砘子和耧铧的间距是不谋而合照着的,亦步亦趋,人们设计好的。

        根叔给我们一交代,我煞是踊跃。心说,这活不难也不多累,好干。事不宜迟,二哥和我把绳往肩膀上一搭,两手拽着绳头,猛一使劲,砘跟着我俩走开了。

        啥事都是看着容易做起来难。

        二哥和我还是轻敌了。开头光以为活简单,不就是拉着砘子走路嘛,有啥难的?一心只顾着跟着耧跑,活象跟它赛跑,甚至还一心二心想要超过它呢。听着砘子的吱吱溜溜声,象是欣赏着一首美妙的歌,煞是愜意。

        “落砘了,这不中,得返工。”根叔吆喝我们。我倆回头一看,可不是!只见后边我们的脚印曲曲弯弯,砘子印曲曲弯弯,活象长虫爬的。大长大长,砘子都没有轧着耧铧攉开过的松土。

        只得返工了。我俩把着砘框,使劲往后拽到落砘处。可能是挨了批评,受了打击吧,我的兴奋劲儿一落千丈。刚才拉着往前走觉得挺轻快的砘变得笨重,不大会便使得我们吭吭哧哧,汗都下来了。

        这下知道了拉砘不等同于走路,知道了走不远回头瞅瞅。不知咋回事,本来把砘照着耧垄正正的,却一走就歪。我们费了可大劲,小心又小心,倒退着走,眼盯着砘,还是一走就歪,一个劲落砘。

        费了不少折腾,收效甚微。大人耩到地头,都又拐回来半截了,我们还没有走出这边地头。

        “人还不胜牲口。”看着耩得一条直线的耧垄,我泄气透了。

        “拉砘也不简单吧?”根叔看我们一脸汗难为得啥似的样子,停下耧,指点我们,“你俩都顺着耧背垄走,齐着走,匀着劲拉,就不会老是落砘了。”

        我们按着他说的,二哥走一道背垄,我走另一道背垄,都顺着耧背垄,并着排走,果然越走越直,不再落砘了。

        现在想想小时候的事,虽然作了难,出了力,苦了累了,可也充满乐趣。现在的小孩子就是缺少了这许多劳作的经历,虽然嘴上熟背着“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诗句,可总是如隔靴搔痒般的不能体会劳作的辛苦和粮食的来之不易。

        以前听惯了“砘还能跑耧头里?”回忆了小时候我拉砘的经历,这会越想越有道理。

        “耩完麦,砘完地,老少爷们喘口气儿。”那是过去那个年代的真实写照。现在,农业机械化程度大为提高,农民们也不用再那么苦干苦熬了。

        我多年没有干过农活了。也是多少上了点年龄吧,这几年也好琢磨个理:干农活和写字、作文不都一样的道理吗?都是眼高手低,都讲究熟能生巧,驾轻就熟。比如写字,刚开始,不也是大的大,小的小,歪歪扭扭,缺胳膊端腿的?经过一番勤学苦练,用心揣摩,就定会大有改观。作文更难了,小孩子一开始谁不憷写作文?多读多记多练习,日积月累,就能越来越进步,越来越让人刮目相看。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不是这个理吗?

        拉砘,在我心里记了几十年了,时时想起。我想,直到终老,恐怕也难以忘却了吧。

        现在白话小时候的事,我早不觉得有苦味了。真是奇怪,经过了岁月的洗礼,苦都化作乐了。

        可惜还是可喜,现在还有以后的小孩子们,恐怕都不会再拉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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