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原风景

我曾无数次听闻它的沉吟,在那些虚无缥缈的梦境里,像雾霭中远山的轮廓般清晰,又像流逝时握不住所有。它向我控诉,向我咆哮着,可我无能为力,只能在整夜整夜黑暗与沉默中听闻这些来自远古的声响,不知什么时候,这些声响消失了,我企图回应,却再没了机会。

这片水稳稳当当的站在这片土地上,一座厚实的水坝细心地保护着,阻挡它梦想自由的脚步。水坝的另一边是绵延无止境的下坡,在远处突然右转,之后又是无尽的远方,在坝上,永远也看不见水流绵延消失在天际。坝上生长杂草,郁郁葱葱覆盖土地裸露的丑态,牛儿在吃草,牧牛人坐在在不远处的水泥墩,随手抽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高地正中央,一条细细的路裸露土地本来的颜色,让人得以从这狭小的缝隙中一窥大地的真相。黄昏,西斜的阳光越过山脊,洒向大地,一阵摩托突突的声响沿小路而来,在背后扬起尘沙。

我出生的地方在坝的一边,拐进一条碎石林立的路,往上便是,一排黄土砖建立的简陋平房,远远看去,颇像数学中2*4的表格。可我从来没有远远的看过它,房前便是一排树,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树,春天结出不一样的果实,夏天开出不一样的花。坝的另一边是一个更热闹的村庄。日暮时分,远远传来妇女尖锐响亮的骂声,流经山谷,远远回荡,水面上水牛浅浅的呼吟,深夜狗突然的骚动,这一切被这片水收纳,无声无息蛰伏在这里,沉默,无垠,四季的风从水面上过往,留下涟漪阵阵颤动。

可是,在这个入侵的时代,任何一份寂静都不能独自走下去了。机器轰鸣大作,吞吐一切,它被吸进深渊,又在另一个出口喷涌而出,连同鱼,尸体,肢骸一起。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它哭泣,急切地期盼有人带来拯救。我一动不动地站立,望着这一切平静地发生,声音消失了,我像过客一样面无表情,魂灵遁入虚无。表面散去,露出本来的模样,淤泥堆积,丑陋不堪。他们没有一丝留恋奔向远方,遗落一地狼藉,所有人都在哄抢,凌乱散尽,只剩鱼儿残破的尸骸散落在河床里,空洞的眼望着天空,血肉腐进空气,骸骨埋进大地。我问父亲,它就这么没了吗,父亲说,当又一场大雨来临时,就会蓄起来的。我只觉得惋惜,后来又一次见到时,它确实平静的在那,仿佛那一切都没有发生,我只可姑且认为,只是魂灵留恋着不曾离去。

它再次哭泣的时候,我在遥远的大山那边,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我不幸看见了风暴过后的疮痍,水被抽干,水底淤泥堆积,一小丛破败的荷花茎秆孤零零地立着。坝不见了,那块隆起的土地不见了,留下机械运作后的参差痕迹,一道道伤痕一般深刻。我记起父亲说的,一场大雨它就活过来了,我被放空一般站在那里,感觉失去了一些永远也找不回的东西。

后来,他们朝那里倒下一车又一车黄土,试图复原曾经的模样,人们好像乐于这样做。当一个仿制品立在那里的时候,我终于迫切地诘问这个世界,这是到底是怎样的一种道理。野草讨好一般生长,口口声声对我说,看,还是像以前一样不是吗。高地中央的裂缝扩大了,允许四个轮子经过,平坦的水泥路通到了村口,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又涂抹上丑陋的膏药,一览无余的格格不入,由此带来了更多的侵入。我看见越来越多入侵物种来到这里,夹带着城市的恶臭气息,他们的车碾过土地,在野草上停留,然后又扬长而去。这是所有人口中的旅游经济,用谎言欺骗,胁迫,让当地人不顾一切去颠覆,去改变,去面目全非。

繁华变得寂静,年轻一代走出了乡村,去到了更远的地方,一座座房子化为空荡的躯壳,无声无息保留着。父亲和他的兄弟们想带爷爷奶奶离开这里,却被拒绝了,这是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肉身和灵魂都属于这里。

在那个安静的夜晚,我确乎听见了那最后一声叹息,在大地裂开之际,灵魂蓬勃升起,它已经死了,再也不能苏醒。还是那个童年,还是那份怀念,表面下逐渐被掏空的内瓤,几乎可以确切地认为,这轰动的世界掠夺了灵魂,留下一个近乎完整的躯壳,然后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就是你生活的土地。后来,我也成为逃离的那一个,在遥远的城市的梦境里,我才看清水泥墩上牧牛人的样子,是我爷爷,是我父亲,也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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