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瑾七
尔冬升说:我一直认为电影不伟大,它只能提出问题,它解决不了问题。《燃烧》正是这样一部抛出一连串关于无奈、关于愤怒、关于青春、关于活着的意义的问题之后,大量留白,让观众自己去解读和思考的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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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原著
本片改编自村上春树1982至1984年期间创作的短篇小说《烧仓房》。而村上的这部小说,又和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1939年创作的《烧马棚》有重叠之处。
《烧马棚》
《烧马棚》以一个十岁孩子的视角展开,讲述了美国内战以后南方白人农民阿伯纳·斯诺普斯一家的生活。父亲阿伯纳脾气暴躁,习惯用烧马棚的方式解决一切与邻居或雇主之间的冲突与矛盾。父亲最后一次去烧马棚,儿子很担心父亲会出事,他想劝说父亲不要去烧别人家的马棚,他拼命向马棚方向追去,嘴里大声喊着爸爸,他看到了浓烟,听到了枪声,可他还是奋不顾身拼命的向马棚跑去。小说中父亲的反抗,是穷人愤怒到极点的反抗,已被逼得无路可退。
《烧仓房》
村上春树的作品中,写了女主人公的新男友并没有去烧仓房,而是他将女主人公给烧了,烧的干干净净。他差不多每两个月烧死一个这样漂亮的姑娘。在他眼里,这些漂亮姑娘有什么用呢?除了被男人糟蹋,让男人排遣寂寞,她们对社会没有半点价值。在《烧仓房》里,有着村上春树对现代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的反思。小说里虽然没提半个关于“烧女人”的字眼,可他越是不提,越是写的柔情蜜意,这种艺术效果反而就更突出,更强烈而震憾。
两部作品的关联
村上春树创作《烧仓房》的时候,或多或少受到了些福克纳《烧马棚》的启发。不过,村上春树的作品中,烧仓房的主人是富人,而福克纳写的是穷人阶层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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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为什么要拍《燃烧》
本片的导演李沧东,他自己本身也是一个作家。《燃烧》是他从影以来,拍摄的第六部作品。
在《燃烧》拍摄之前,李沧东的电影路已经到了瓶颈阶段。他不知道自己想要拍什么,也没有他想要拍的题材、剧本在手。对于新作的“难产”,李沧东坦言:“这和《燃烧》宗秀的苦恼在本质上是相似的,宗秀一直不知道要写些什么,这也是一个作家的终极难题;而我苦恼的是,一部电影只要有意思、观众喜欢,具有一定的完成度就足够了么?对我来说好像还不够。”
李沧东自嘲,自己正处于一种“病态的自我意识”阶段。他有感于韩国乃至整个世界的电影产业的高度产业化,为了取悦观众而去拍摄,似乎通过一些高科技,3D等视觉效果将电影和观众拉的更近,但实际上舍本求末,拍摄电影本身的意义慢慢的被弱化、忽略。
正是处于这样阶段的李沧东,在接到日本NHK的邀请之后,将村上春树短短8000字的短篇小说,拍成了一部他想要的电影。遇到《燃烧》,李沧东有一种迫不及待想去拍它的冲动,这正是一部可以表达他内心情绪的好题材。
李沧东说:“70年代的年轻人们有着明确的斗争对象,虽然很难,但实现民主化的希望是存在的,我们有信念一切会变的更好,但现在的问题是,没有了信念。表面上世界越变越好,但对于个人的人生,我们越发变的弱小无力,无事可做,看不到希望,但愤怒并不能真正改变什么,这就是现在这个世界的谜题。”
李沧东承认,自己一直在电影中抛出问题,这也可能让观众感到不舒服,但对于愿意去接受这些问题的人们来说,这是另一种方式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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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愤怒
本片的主角是3个年轻人。除此之外,还通过男主的父亲、女主的同龄人、女主的家人等人物的表现,推进影片中各种问题的呈现。
很多时候,愤怒需要诉诸于一个发泄口,正如所谓的“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女主的愤怒
女主海美有没有愤怒?答案是,当然有。
那柔弱、逆来顺受、天真烂漫的外表底下,藏着的是对人生、对自己存在感的愤怒。
她离开家,离开亲人,因为在她们眼里只有钱,连起码的亲情也很无力;
她肆意的挥霍着青春,赚钱之后去非洲旅行。所谓寻找生命意义的旅行,那不走寻常路的生活方式,书写的是对生命的愤怒,“我活着,究竟为了什么?谁、哪里真正需要我?我为什么而存在。”
她抛弃传统女性对异性的矜持、对于性的随意表达是对爱的愤怒。“曾经你说过我很丑,从没见过我这么丑的女孩”,现在的你却被我年轻的身体和美貌所吸引,轻而易举的成为我手上的猎物,任由我支配。
夕阳下的裸舞,脱掉对身体包装的衣服,何尝不是一种找不到生命存在意义的愤怒。即使回到出生的地方,却一切物是人非,活着跟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有什么区别,谁曾在意过我曾经活过,这是内心深处最痛的孤独。
对男二Ben的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对那种来自不同阶层陌生的爱,女主从心底应该是从未真正接受过的,那并非她想要的生活,她所困惑的是男一何时能觉醒,去伸手抓住自己,但即使她对别的男人投怀送抱,也没能激起宗秀心里的那团火。而留给他最好的启发,只能是自己的消亡。
愤怒有很多表现形式,宣而不发更让人难以揣测其深意。所以有人说“一定别得罪女人”,她虽没直接燃起那团愤怒的火,却将怒火无声的传递、渗透给她要感染的灵魂,让它越演越烈。
男一的愤怒
宗秀这样一个想爱不敢爱,想要不敢要,唯唯诺诺,偷偷摸摸,在外对人笑脸相迎,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却肆意发泄自己不满与愤怒的人,他就像一个吸水的海绵,对所有眼前发生的一切,一直在隐忍。这样一个甚至有点“猥琐”的角色,其实刻画的就是生活在当下这个年代,没有信念、没有理想、无法追求、不敢追求的年轻人的群像,这样一群人,就这样苟且的活着。
为了生存,必须把理想、梦想放在一边,先去挨苦受累挣生活。所以一个文学系毕业的学生,要去做搬运工,而不是去创作。
面对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却要选择被动的等待。别人的每个主动背后,是他被动、怕受伤害的自我保护。不肯付出太多,不愿主动,背后是不想承担责任的自私。所以爱不敢爱,恨不敢恨。其实是没胆量,没勇气,没有自我意识的麻木不仁。
面对强权、面对富人、面对阶级的不平等,一边感叹这世界的不公平,又一边去被动的、无奈的接纳一切,毫无反抗之意。不想刻意去改变什么,却又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面对破碎的生活,面对狂暴的父亲,他只保留自己无限的虚无感。父亲要烧掉离家出走母亲的所有衣服,他就乖乖的烧掉;16年未见的母亲说,你帮我还债吧,他就乖乖的答应;他没有自己的主见,没有自己的看法,或者与其说没有,不如说他不敢窥探自己真正的内心,他习惯了逆来顺受,习惯了不反抗、也不要自己看到自己难过,只默默的忍受、默默的承受,似乎已经心如止水,百毒不侵,其实是一种自我欺骗。否则,为何会在最后一刻爆发,因为那些过往的愤怒已经积累到了一个极点,一个小小的导火索就能将它们一一点燃。
男二的愤怒
同样作为年轻人,他什么都有了。而正是这样一种物质的丰满,更反衬他精神的空虚。他甚至不知悲伤是怎样一种情绪,他没有体验过流泪,他感受不到自己是不是真实的活着,因为这世界,他的存在,跟那些弱小者一样,也是一堆垃圾,即使锦衣玉食、出入厅堂,但哪里真正需要过他?哪里有体现他存在价值的地方?没有。
于是他想活得更有力量和存在感。他要去“烧塑料大棚”,他要用杀戮那些无用的年轻的姑娘的生命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因为富有,所以他的自我意识比穷人更早觉醒。但有了自我意识又能怎样?这社会、这年代就像一团谜团,没有哪个地方,非你不可,每个人活着,都是锦上添花的存在,所有的生命如果不去挣扎,都看不到存在的意义。
我猜想这样一个变态魔头,很可能也是从小经历了一个不完整或者缺爱的原生家庭,当然无论小说和影片都没有刻意要去探讨这背后的原因,然而这种反社会人格的形成,绝非一朝一夕。
越是炫耀什么,就越说明缺少什么,所以他每实施一次杀戮,都留下一样战利品。他甚至希望男一作为作家,把自己的经历写进书里,这种虚无感和对存在感的追求是何等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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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哑剧
影片有2次提到“哑剧”。
基本上所谓的哑剧都是一些身体姿势与手势的组合。哑剧是一种想象的、情感的、故事性的沟通方式,它不是用语言上的传达,而是用身体的传达。
海美在学习哑剧,她表演了一段剥桔子给宗秀看。在海美失踪之后,宗秀去了海美学习哑剧的学校,去确认海美的去向。
第一次的哑剧,呈现给观众的是一种虚无感。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幻像,亦真亦假。
第二次的哑剧,短短1分钟的表演,有一种无心插柳的意味,却预示着影片结局的走向。人们在揭下面具的一刻,面对的是内心深处的歇斯底里,要么爆发、要么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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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尾的启示
结局宗秀一把火烧掉Ben的尸体和他的车,然后一件一件取下自己的衣服,如同取下他做人的面具,让它们统统在火焰里燃烧殆尽。这一刻,光秃秃的他,如同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一样纯粹、一边恐惧颤抖、却一边诉说自己对人生的愤怒。
整个电影的表现手法和表现方式,就如同一副艺术画,抽象却启发人去思考。
影片不表达对与错、善与恶,当时当刻主人公脑海里真实的冲动就是导演要展现给我们的东西,至于抛出的问题要如何解决,每个人应该有自己的答案。
一部电影,能拍成一部艺术品,势必会打破常规,将故事的叙事性打乱,甚至没有太多的结论和指向性,而正是这样一部电影,才能将作者想表达的东西间接的传递给读者。不是不想说清楚结局,而是结局有一万种可能,你想要的是哪种?
面对孤独、面对无力的存在感、面对阶级差异,你要如何让自己活一场、如何让生命有意义,这需要每个人自己去寻找答案。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