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 · 天君之死(十一)
—— 百里卓川
于是,第一种怪物不再能任意的在空间里肆虐,跌落在地面上,红色火焰燃烧着它们,就像被烧着了的蛆虫,它们发不出任何一种声音,却让烧焦的蠕动嘶喊出滋滋的恐惧。紫色的羽毛追逐这第二种怪物,那血肉模糊的啼哭被斩断了喉咙,不生不死的存在翻滚着,在已经有了生死的空间里无法再维持自己的迷狂,解体成了满地的血污,回到了它们最初的粘滞。青色的风里,无数只拖着华羽的大鸟从一个形象里绽放了出来,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怪物,既然天地已经被拉了回来,一切的怪物就没有了它们在生与死的混沌中无尽的力量,现在它们不过是畸形的鬼,在众生界的修罗场里肆虐。
潘鹿铃炙热的惶恐在浑身冰凉的肉体里瑟瑟发抖,他当然不知道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是什么,他只是隐约的知道要不是这些不知是什么的援军,他已经是某种终极恐惧的牺牲品了……。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这种恐惧有一个名字:祭命鬼冢——一种来自真正地狱的,只有鬼王才能居住的巢穴。
再晚一步,如果这些援军再晚一个呼吸,这众生界的无住山被彻底的拉入了穷极,变成了地狱,那潘鹿铃的血肉就真的会在祭命鬼冢里孕育出那狂躁的,不堪入目的怪物,那些甚至连驱动他们的欲望都注定迷乱的恶念之物,只会不停的玩弄着潘鹿铃的生命,让他在生死的边缘里,成为地狱的,穷极的没有终结的无望……。
“在最初,你不是这样的……”一个苍劲的老者的声音,潘鹿铃努力想要用自己的眼睛去寻找声音的主人,但恐惧浸出的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只看到一个背负着岁月的形象,却盎然的站在那里,“你是开始也是结束……那时你可是伟大的生命。”
回答的只是嘶吼,所有曾经要成为潘鹿铃的血肉模糊,这时候在无住山若隐若现的山峰上,在凋零了树木正在尝试恢复自己枯萎的形状的时候,抽动在斑驳着黑暗与光明的空间中,以一个完整的却全然没有形态的挣扎嘶吼着。
“虽然你比八鸣山更古老,虽然连我都没有见过你最初的时候,但我能理解你为什么会成为鬼王……”苍老的声音在时空的不定中释放出一种悠远的惆怅,潘鹿铃用手颤抖的抹了抹眼角,总算看清楚了些老者的形象,他好像认识老者,又好像从没见过他,接着他又看到了从模糊的界限里走出的另一个人,一个皱着眉头,有些茫然的女人,哦!他认识她——千裳。
“这……就是宿命……”那嘶吼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你的宿命不在这里……”说着话,老者扬起了手,黑暗开始被驱逐,可混沌不情愿的仍然在扭曲着周围的景象,就好像那褶皱了的空间让它还能尝试着抓住众生界的最后一点点机会,“远古的生灵,既然你已经选择了修罗界,你的宿命就是留在那里。”
“不……不!”嘶吼幻化出了某种形态?哦……那是天地之初的样子吗?“修罗界的主人已经来到这里,我的宿命……修罗界的宿命……”
“这不过只是徒劳的挣扎……”老者摇了摇头,“挣扎着想要逃出宿命这个环……,我会尽所有的能力阻止这一切发生,不管还要多少次,我都会继续下去——这就是我的使命……”
红的火焰顺着紫色的羽翼飞扬,开始燃烧到天际,那里有分离苍穹的大鸟,正在鼓荡起天地的大风,风里载着青色的灵动,召唤着三界交汇里才能诞生的奇迹。老者带来的力量正在融合,融合成它们诞生之前的本源,在灰烬里重生的金色灵华:凤凰。
修罗场开始被净化,那在虚妄之中仅仅能维持自己残破形象的山川,正在夺回它们在众生界巍峨,碧绿的树木重新覆盖在远方湿润的土地上,弥漫的灰烬被清晰透明的空气所替代,举目望去,无住山上清凉殿外的残破里,诡异的扭曲正在逃离,留下一个凌乱的废墟和摧折的林园,总算回到了众生界的萧瑟破败的景象之中。
可所有的恍惚并没有完全散尽,清凉殿外的一角中,空间仍然晦暗不清,虽然已经没有了侵吞天地的危险,但那缝隙里的诡谲,却依旧闪烁不定。
老者就站在那样的缝隙里,陌生的,却又不舍的望向众生界。
“你……真的是左岚?”倒是站在旁边,已经很久没有说话的千裳,首先打破了沉默。
老者收回了他眺望的眼神,温和的注视向身后的女子,他并没有回答千裳的提问,只是伸开了手,手指已不像刚才那样枯萎,衰老的干瘪还在,但肌肤的光泽下,血肉长出了一些红润。
“这是……什么?”千裳下意识的伸开手,接过了四个纹章,上面绣着四个不同的鸟的图案,让她想起了青鸾和她的伙伴。
“带左岚去找到重生的五凤……”老者在说话,声音不再干涩,曾经因为衰老而失去弹性的声带,正在恢复它的活力,让语气里涌出越来越多的饱满坚忍,“这是未来的关键……”
老者——一个正变得不算过于朽颓的老者——不再理会仍然感到困惑的千裳,把自己的身形转向了匍匐在不远处的潘鹿铃。
“嫡传晓谷,我要拜托你再一次帮助左岚得到《神明制乱勘》,这样我的结局才会被修补,而你,或者说上古阿修罗才能避免在恒久的预言里,承受那无法终结的痛苦。”
潘鹿铃茫然的仰起头,祭命鬼冢的余波还没有完全从他的身体里剔除,幻真境的副作用却又开始冲击他的三识,动荡着他的肉体。这时候他根本说不了任何话,也理解不了任何言语,只在一种本能的反应里,左右着自己的身体。如果不是老者将所有的交谈,乃至交谈的情景直接放入了他的记忆,潘鹿铃在恢复正常之后,本身是绝不会记住这一幕的。
“这就是我的命吧……”就要从左岚的肉体中褪色的老者,在慢慢弭平的皱纹里,发出最后的一点叹息,这话语以一种自言自语的寥落,正在留给身体本来的主人,“但这正是我们的选择,我知道你会感到痛苦,厌烦,漫长的时间里不停的忘却并不能带来缓解,而规则又是最大的折磨,我们不能舍弃,却还要不停的忘却……”
“可躲避不是办法……你以后会知道……宿命才是真正的意愿……不要放弃,左岚……那淹没法则的末日……不要……向它……认……输……”
那声音走了,左岚真的回来了,一下子那壮硕的身体毫无遮拦的摔倒在地上,咚的一声便没有了动静。
朴卜从无住山上奔逃下来的时候,她连头都不敢回。除了知道鬼王的恐怖之外,最大的理由还是屈辱,羞耻感像蚂蚁一样在皮肤上四处蔓延,他感到丢人,舍弃同伴的懦弱正在腐蚀他这得来不易的结了心界的身体,让她连这样普通的移动都感到力不从心。
利用了几次幻空术,甚至不惜用幻术来稳定情绪,这样的小伎俩在平时看来就是弱者的表现,可现在她却不得不频繁的施展,沮丧?用幻术压下去,羞愧?用幻术压下去,懊恼混杂着茫然的无助?用幻术压下去……,到最后,她只能用麻痹感官的方法来对付自己难以控制的情感混乱,这手段本身应该算是一种精神的攻击,现在她却只能用这种自我伤害,来免除更大的神智失控。
山路上她跌跌撞撞,苍白的小脸蛋中,喘息在没有了血色的嘴唇上呼出了似有似无的哭腔,本就渺小的身形在这哀凉的情绪里更显得脆弱,失神的摇摆好像下一刻就会让他跌倒在杂草的阻碍里。是啊……朴卜还剩下什么呢?她真的就只是一个小姑娘了,胆怯和孤独啃噬着心里本就已经污浊的清明,让身体幼稚的本能慢慢的占据了主动,终于在所有的行为里都开始透露出孩童的无助。
“我……我……我——啊!?”
朴卜马上就要像一个孩子一样哭闹了,却突然感觉到了背后的震荡。肉体,精神,所有凝聚在这具生命里的存在都被这震荡摇晃,把朴卜硬从恍惚的就要泯灭自我的哀恸里惊醒了出来。她下意识的回过头,看到了无法直视,无法描述的黑暗,只一眼,他心神哀嚎,肝胆俱裂。
朴卜被惊惧笼罩,颤抖着把自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避免自己再过多的接触那黑暗。她知道那是地狱,可这地狱为什么恐怖成这个样子,她却完全没有头绪。
在这位初代四野阿修罗的意识里,她知道她的伙伴招来了鬼王,朴嬛创造了第一个炼狱,杀死了天君,俘获了两千年的天资,起初他们想用它创造一个巨大的修罗场,这足够扰动众生界其他的天君和戒仕们,让他们无暇顾及死水岭将要发生的大事。后来嫡传晓谷的出现,逼不得已大哥又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修罗鬼王,只是他走的更远,通过朴嬛的炼狱,通过两千年的天资,通过关联的山外山的修罗场,他将自己献祭给了鬼王。
只是朴卜从来没有想到,他们献祭出来的,竟然是穷极的鬼王之首:混沌。
朴卜和他知道的所有阿修罗,他们从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能力献祭出混沌。即便这一次他们攻下了无住山,即便他们拿下了有两千年天资的天君,即便这次献祭前后动用了两个顶级的修罗鬼王,他们照样是不应该能够唤出混沌的。
但——作为他们这些四野阿修罗的肇始,作为他们想方设法要在死水岭里营救的存在,却不仅能够召唤混沌,甚至就是混沌的主人。
他被困在了死水岭里,可以创造一个世界的力量封禁了他。绵延了如此漫长的岁月,封禁开始松动,但力量却还只能在暗处流淌。他引诱,归导,把自己的耳语借助血脉与诅咒传达给他残留在众生界的追随者,激活他们的欲望,增强他们的力量。
实际上如果没有他的鼓动,残留的这些初代四野阿修罗不会有今天这近乎疯狂的野心:攻打山外山?不错,无住山上的天君已经不是吴道业,可战胜他所要付出的代价他们能承受吗?
他们已经被诅咒消磨了这么多年,他们的神志已变得这样的模糊不清,怎么可能凭自己去经营如此复杂的阴谋?
可混沌的主人却可以,他还不能为所欲为,不能像他曾经在八鸣山上一样玩弄三界的规则,大觉者镇压了他,却无法消灭他的存在,他的影响,他渗透在众生的过去与未来里,他利用他们的曾经,拨弄他们的现在,诱拐他们的未来。他被桎梏着,却把他的力量分散给了他的门徒。
不……不需要崇拜,不需要跟随,更不需要知道他的存在,只要脆弱的生命还有企图,只要欲望里还有一丝不知反省的昏聩,就足以成为他的延续。
当然,四野阿修罗是他的最爱,他们虽然也不清楚他的存在到底是什么,但他们忠诚效忠于他的影子,他当然要很好的回报他们,虽然力量的代价折磨着这些妖化的人类,并且造成了他们的分裂和背叛,但这样的扰乱才是弹拨宿命最好的调门,看着他们在时间的夹缝里自以为是的玩弄伎俩,他就知道自己无所不在。
朴卜和他的同伴就是在这样的耳语里走到了今天,召唤出了他们根本不可能召唤出来的混沌,这一刻又借助混沌的鞭挞,让弱小的身体里,本身已经就要消失的朴卜,又被抢夺了回来,重新去贯彻他的意志。
可谁又能说那死水岭里的存在用了计谋?不……他也不是一个意识,不是一个智慧或者主见,那承载他的人正是他的枷锁,他要想绕过这个枷锁,就注定了不能像一个生命一样瞻前顾后。是的,死水岭里被封禁的他不计划,不编排,不筹谋,对于这众生界来说,他的存在都无法去感受。
所以……这一切的诱惑,鼓动,渴望或者蠢蠢欲动又可以说根本没有主人,他只是自然的本能,被有情众生的羸弱堆积起来的……该怎么形容呢?堆积起来的……一个没有主体的,现象吧?
嗯……他很满意这样的渗透,他一点也不喜欢主人的称呼,就像现在他堵塞在那个世落的身体里,看着一个生命因为贪婪而成为另外一个生命的肉体,他们交缠在一起,这一刻正在为了更为纠结的过去而痛苦不堪。这一切的动力不是他,而是朴卜自己。
他不需要推动什么,在黑暗的边缘瑟瑟发的朴卜,就已经在惊恐与不甘里,在注定到来的——或者说在他在她本能里放置的绝望里——感到痛苦的想要逃离,很好……他一定需要做些什么不是吗?
“我一定要做些什么……”朴卜在心里这样的埋怨着自己,痛苦噬咬着她,让她难以安宁,“我一定还要做些什么……可是能做什么呢?我的兄弟姐妹都死光了……”
“白眚……白眚……还有白眚……”朴卜根本就忘记了她与白眚已经有多久没有见过面,忘记了经过这么多年,舍弃一切的白眚已经不是她能够追寻的到的了。
“找到白眚……”她这样想,强烈的渴望,她需要抓住一个兄弟姐妹,尽管在这之前她理性的知道白眚已经脱离他们太久了,可不管这些……是的!不要管这些,她需要一个人支撑着她,需要白眚支撑着她,让他完成自己的或者说所有四野阿修罗的宿命!
找到白眚……这样的想法让朴卜复苏了!她直起了的身体,完全没有注意背后的黑暗已经被征服,无住山恢复了它在众生界里该有的生机。如果她这个时候回头,会感到吃惊,或者更准确多说她应该震惊的感到惶恐,即便她不知道地狱里的鬼王是混沌,就单单已经形成地狱的地方,能够再次恢复成曾经的面貌,就已经接近了大觉者的能力。如果朴卜看到了这样的力量,只需要稍微的有那么一点点理性,自省,她都会震惊与她的无知,无望于她的计划,并最终明白所有的野心从她的能力中都无法看到结果,都是荒谬的。
所以,她没有回头,只是——不……应该更决绝一些,应该说就算她回过头来,就算她用自己的眼睛看见了这一幕,她内心里的欲望,渴望,希望——那些奔腾的生存的本能都会拒绝一切冷静的审视,她的心在死水岭,这一刻,或者说任何一刻,对于抛开一切虚假的真理,那些本来清晰可见的——未来,她都不会看到——或者说看懂。
如果从这样一个角度去审视朴卜那孩童的脸上所升起的谵妄的渴求,以及在奔跑下山的行为,不顾身后的轰鸣与纷乱,只顾有眼无珠的观望着自己的前方,筹谋着自己根本知道不可能找得到白眚,也许就能稍微的明白一下死水岭的“他”是怎样的一种存在了。
当然,他依然不需要筹划一切,朴卜找不找得到白眚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他寄居在所有的本能里怡然自得听凭那一个个生灵自生自灭的意念,不管朴卜下来要做什么,怎么计划,怎么疯狂或者保守,他根本不在乎,他只知道,死水岭的命运里,他又添加了一个有利于他的新的因素,在未来等待着发酵。
“这就够了……”他和朴卜在朴卜的内心里汇合,“有这样一个盼头就够了!只要有了这样的信念,以后一定又会有足够的勇气去计划一切的……”
朴卜这样想着,那弱小的身形终于不再下山的盘桓里跌跌撞撞了。心灵的稍许平静终于让她发觉麻痹自己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并且轻松的解开了伤害自己的幻术。痛楚还有一些余温,但身心的平静已经从淹没了沮丧与疲惫的和缓中酝酿了出来。她——朴卜是初代四野阿修罗!不管遇到什么,都绝不会放弃!
是的!朴卜开心的感受到了重新从身体里涌现出来的力量,一个崭新的想法在她的意识里若隐若现……。
就这样,众生界里最后一个还勉强拥有自我的,初代四野阿修罗离开了无住山;而无住山在失去了一个天君以后,也总算保住了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