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有一只羊角号,山羊角,黑色,尖端凿了孔,吹起来“叽哩哩、呜啦啦”响,并不动听。
送羊角号给我的是一位农民,姓谢,是我下乡那个生产队的劁猪匠。说起劁猪匠,城里人知道的不多。字典上说:“劁,阉割。”至于为什么要阉割,那就是要让牲畜专心一意长肉,不使产生别的心思。
我下乡那年,老谢还经常吹着羊角号翻山越岭,尖利的啸声在山岭间传得很远。人们听到啸声,知道劁猪匠来了,扯开喉咙拉长声音喊:“过来~~把你那两个××劁哒!”劁猪匠老谢也就笑着回骂:“来哒,我就来劁你吔。”说说笑笑走拢院坝,主人家捉出一条小猪,端出一碗凉水,老谢把猪按翻在地,一口凉水喷去,用了很尖利一把刀,划开寸把长口子,又用一根探针进去勾住,就把那东西挤了下来。每只猪仔收费两角。然后与主人家笑谑几句,又将羊角号吹得叽哩哩、呜啦啦响,在主人家的笑骂声中,赶着去“劁你那两个×”去了。
按说劁猪匠和杀猪匠一样,都是在猪身上动刀子,但是人们却瞧不大起劁猪匠。杀猪匠动完刀子,主人家要请吃“刨汤肉”,有酒款待。劁猪匠动完刀子,两角钱到手就走。吃什么?总不能像主人家笑骂的“吃个卵”。不过也真有这样的事,碰上走了运气的一天,劁得一条牛,不但手术费要加倍,还可以把那比鸡蛋还大的东西用了一根竹签穿起,傍黑带回家炒炒,独自喝两口红苕酒,也自得其乐。但是,哪里天天有牛给他劁呢。
老谢有时在外头走走,多数时间是在队里混工分,日子其实很穷苦。兄弟两个分了家,他这个当哥的除了一正一偏两间房,家中别无长物,穷得讨不到媳妇。我下乡后的大半年,公社又把他们这些匠人弄起来割了一天“资本主义尾巴”,不准他们外出打工,老谢的劁猪家什也遭没收了,就只剩了把羊角号。后来我们在田土里学大寨,歇气的时候,他就靠在土坎上,半仰着身子,羊角号对着蓝天,叽哩哩、呜啦啦一阵吹,吹得白云悠悠,风都好像停了。
听别个摆,说老谢曾经请过两个媒人,谈了一个人户,媒人把女方带来看了就再无回音。下川东的风俗,媒人到某家提亲后,约个时间女方到男方家相亲。“相”的内容比较广泛,房舍、家具、家禽、口粮、水源……人貌都还是其次。老谢有啥子给人家“相”的,难怪女方一去再不回头,连媒人都不贪他做成大媒后的谢礼——三斤半的坐蹬肉,再不肯给他物色女人。
春去秋来,老谢就混到了二十好几,这在当时早婚的农村是一个危险界限。依惯例,过了二十二都还谈不到人户,就有终生打光棍的可能;实在要成家,也难得找到大妹子。于是,老谢自动停止了生长,无论有什么登记查询年龄的事,他总是一口回答“二十二岁”。听的人少不了笑骂他:“个烂××的,你有好多个二十二哟!”
直到我最后回城那年,还听到他说二十二岁,也还仍然没得猪劁,没得媳妇。我走的头天晚上,请他喝酒。煤油灯下,老谢一脸黯然。几杯苕干酒下肚,他从怀里掏出羊角号,说兄弟,你走了好,这个家什我也没得用,不嫌龌龊你拿去耍。说完,借着酒力吹了起来,声音又尖又细,夜深了,煤油灯直晃,听起来好凄凉。
后来,那都是过了好多年了,听说老谢成了家,女方还给她带了个女儿过来。那个女儿后来到城里打工,老谢叫她来看我,请我下乡过年。我给她摆羊角号的故事,她说她都晓得,还说她屋老汉早就又弄了只羊角号,一天到晚走乡串村,忙的时候还搞不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