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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想起来,已经有两个星期没回去看看母亲了,心里突然涌出一股不敢面对的愧疚。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忙碌得昏了头,在顾影自怜的时候早已忘记了自己生命里曾经的庇护和温暖。
母亲属兔子,我属牛。我弟弟也属兔子,所以在我印象中,母亲总是年轻的。不仅年轻,还很好看,那种圆润柔和、最高境界的好看。尤其是那双乌黑的闪着星子的大眼,总含着数不尽的柔波,尤其是那一口隐现着玉石般洁白整齐的牙,尤其是那个双角微翘,中珠饱满的唇,总能随着天空的银汉,随着那七个星的大斗,随着淅沥的小雨,把我的想象唤醒,带我走向一个绮丽梦幻的世界。
如果让我选择一个永远定格的时间,我希望是那个艳阳高照的夏天,母亲挑着桶或者簸箕走在那条通往田地的被走得光滑的泥土路上,担子随着母亲的行走上下有规律地晃动,两边桶或簸箕里分别舒服地、新奇地蹲坐着年幼的弟弟,和年幼的我。或者也可以是那个霞光满天的傍晚,在千家万户炊烟袅袅的时刻,母亲带着我们姐妹四个坐在门口的石条上,给我们讲着牛郎织女的故事。我永远记得我写过的那首小诗:
小小的手指向天空
银河浅浅
星子不见
为何有雨滴飘落
妈妈说
那是织女的泪涟涟
母亲喜欢戏剧。记得当年家境稍稍宽裕的时候,闲暇之时,我听得最多的就是芗剧的咿咿呀呀声了。不管是电视还是收音机,到后来的放映机,仿佛都是为了母亲这一爱好准备的。印象最深的是我长大后的某一天,对着一台电视机,我与母亲发生了争执,我要看电视剧,母亲坚持要看芗剧,母亲竟然把我骗到了卧室,然后把我锁起来!没办法,因着这般耳濡目染,我竟然也学会了芗剧曲调,学着轻移莲步,拗兰花指,甚至学着挽起了古装发髻。我们姐妹四个玩的最多的游戏就是在家里仅有的一张木床上唱戏。大姐用母亲的黄色围巾把枕头绑在弟弟头上,让他当皇帝,我和二姐就自己倒腾发型,当妃子,大姐则端着茶盘假装给我们奉茶……把半身裙套在胳膊上就成了水袖,再穿两条套叠的裙子当下衣,当当声唱起来就是敲锣打鼓,再胡乱讲几句不知所云的台词,那绝妙的一场场戏,冰封在过去的时间里,熠熠生辉。
每逢村里祭神时日,芗剧开演,戏台子下总少不了母亲的身影。刚开始,我因着台下那些诱人的糖葫芦和煎饼,会跟着母亲一起去,我拿着小凳子,她拿着高凳子。母亲总会选一个视野好的位置排好凳子,然后再把我放到高凳子上站着,直到我睡着以后,耳边的当当锣鼓声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稀稀疏疏的对话,还有回荡在耳边的清爽的脚步声。哦,是回家途中的戏迷们在讨论今天的剧情和表演呢,我睁开眼,在母亲的背上安然地享受这一片温馨的宁静。
还记得小时候我和大姐最喜欢的就是画画,画古装美女。我喜欢想象出各种自以为好看的衣物、头饰,甚至会在梦醒后画下梦中神女的模样,然后拿给姐姐品鉴,那些婀娜多姿窈窕风流的图画不知萌生于哪里,我一直认为这是我的天赋。二姐长大后当了芗剧演员,一颦一笑,都像极了我画里的人。
我小时候最讨厌最害怕的人,莫过于父亲了。记忆中的温情回忆不多,记得最深的也是最多的大概就是这样的场面:我大声嚷嚷哭喊着飞奔逃离,一心想要摆脱身后紧跟着的父亲的棍子和发怒得扭曲的脸。也许后来我会田野中一个不知道谁家的苦瓜棚里,屏住呼吸,一直等到天黑才敢偷偷回家,也许还会跑到自家田地里把白天父亲种的那些菜苗跺烂,又也许是在母亲的劝慰中心有余悸地缴械投降,母亲总会牵着我的手说:“你要是乖乖的,就不会挨打了。”母亲是站在我这边的。这时我就会恨恨地跟母亲说:“我发誓,以后挣了钱一定不给老爸花!”母亲只是一笑。
当年二姐读一年级时因为挨了数学老师的打,一气之下逃学跑了,把书包扔在海边,害的一大群人苦命地寻。后来母亲因为心疼已经交了的学费,就让刚准备报名读幼儿园的我顶替二姐上学。当我满心好奇又羞怯地坐到教室座位上时,母亲蹲下来摸着我的肩膀对我说:“从此以后,你就用你二姐的名字。”然后母亲走到讲台前,对着全班同学说:“你们大家听好了,我家小妮会咬人的,你们最好不要欺负她!”那个场景我永远无法忘记,母亲用最朴实的行动告诉我,人要自信,要勇敢。
我就是爱母亲,尽管她有时候也会发飙。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跟着小伙伴去池塘边玩耍,大家伙都说要下去游泳,于是脱了衣服只剩短裤衩就都下去了。池塘水不深,我经常来这里洗衣服,也没什么可怕的,于是我也下水了。可是我不敢离岸边太远,只抱着边上的一块大石头做蹲起动作,认为这样很快就可学会游泳了。没成想刚好被路过的母亲发现了,母亲二话不说,把我从水里拎回家,绑在那辆罗马牌自行车边上,一直到天黑也不给松绑。而我就那样湿漉漉的,只穿一条短裤衩,饿着肚子,被各种花花蚊子无情叮咬。大姐怯怯地过来看,又不能救我,最后还挨了我的骂。后面的事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夜深人静,蚊子嗡嗡放肆,我从此我不敢下水,也从此不会游泳。
母亲一直是我心中的神。她也觉得她就是我心中的神,所以即使我成家立业了,她说话也总要保持着母亲的威严。每次我们姐妹回娘家,返回时母亲总要叮嘱我们及时报平安,偶尔几次我忘记了,母亲总会掐着时间打来电话询问并再三命令下不为例,可每次到家都已经很晚了,还要忙于洗漱,况且我已经是大人了,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总不免觉得麻烦。
2013年的一个秋天,学校要开家长会。作为班主任,我早早就开始准备,一直到开会那天,都没什么时间休息。我担心其他事情来烦扰,便把手机调了静音。家长会很顺利,我也一直忙到天快黑的时候才得出空闲来,拿出手机一看,竟然有24个未接电话!我赶紧拨通那个熟悉的亲情号码,一接通,劈头盖脸而来的就是母亲的责怪。我十分委屈,回了一句嘴:“我在忙怎么接电话!”电话突然只剩沉默。现在想来,这种无数次无人接听的担忧与恐惧,只有为人母之后才能体会到吧。
我一直都那么自以为是,自以为母亲还很年轻,一直是那个美丽的村花,自以为母亲还颇有余力来照顾我,以及我的孩子,自以为我是一个合格的女儿,总算学有所成不负众望。
直到走到该当妈妈的年龄,我发现了我心中将为人母的那些宽容、希望与无悔的爱。
2014年除夕,我在婆家接到弟弟的电话,说母亲高血压严重,卧床不起,滴水不进。第二天我急匆匆地赶回娘家,直奔卧室,只见母亲神色憔悴,有气无力地躺着,见到我,也说不上几句话。我赶紧让我爱人煮了一碗瘦肉面线,让母亲起身,我来喂她吃,她却只让我放着,然后不停呕吐,气喘吁吁。我害怕了,我对母亲说:“怎么就这样了,你还说要帮我带孩子呢……”母亲只是叹气。还好上天垂怜,隔壁的赤脚医生给母亲打了两天点滴,总算有了好转,但身体早已大不如前,最后也终于没有能力帮我带孩子了。
几个月前的一天,母亲突然打来电话,说自己头晕目眩,一条腿动不了了,大概出大问题了。她哭着说自己可能活不成了,可是大姐和弟弟又不重视……可把我急坏了,我赶紧打电话给大姐,大姐说其实母亲是血压升高,脑部有一个小血块堵住了,送医不及时,用药也没什么用了,只能慢慢调理,但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是母亲自己大惊小怪。后来我回家安慰了母亲,给母亲按摩了腿脚,吩咐弟妹每天给她用热水泡泡脚,又上网买了一个按摩器寄回家。看着母亲的腿也慢慢地能活动起来了,我便也把这件事淡忘了。
就在上周,弟弟打来电话,说要我带着母亲去厦门医院看病,说母亲突然心脏疼痛,隔壁医生说她有可能是心脏血管堵住了,需要心脏搭桥手术,让赶紧去找厦门中山医院心血管内科医生检查治疗。这一次,母亲吓得不轻,据说要花好多钱。一路上,母亲不停地唠叨:“要是真的要花五万块钱,那就让我自生自灭吧,别浪费那么多钱了……”我便哄她:“你就安心养病,别的交给我们,别说五万块了,五十万我们也给你解决。”还好经过一番检查,排查了心血管问题,母亲才终于放心下来。回来的路上,母亲一路对着开车的弟弟唠叨:“还好有你三姐,不然我都不知道会怎样……”我只是觉得有点好笑,又觉得有点惭愧。
现在,母亲每天乖乖吃药,身体稳定了下来。上半年照料杨梅树,下半年制作杨梅干。母亲总是觉得我最能干,所以把卖杨梅干的重任都交给我。每次杨梅干做好后,母亲总会郑重地装袋,然后吩咐弟弟装箱,运到我住的地方来。然后把私房钱连同杨梅干钱都存在我这里,对我说:“你需要用的时候就拿去用。钱放在你这里我最放心。”
后来,母亲确诊肾衰竭、冠心病,最后终于还是走到非血液透析不可的境地了。母亲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母亲。
时间是残酷的,硬生生把当年那个毛丫头变成了现在步入中年的我,把那个神一样美丽的母亲,变成了如今浑身病痛的老人。我对母亲的依赖与信仰,也逐渐淡化,最后变成了如今的感恩与同情。我在想,也许当我老了,我女儿,也会同情我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