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二姐死后第三个月,小姐病倒了。
起初只是咳嗽,后来竟咳出血来。太医诊脉后连连摇头,说是"积劳成疾,气郁伤肝"。开了几副药,私下却对贾琏说"准备后事"。
我站在屏风后听着,手指不自觉地掐进掌心。那个曾经叱咤贾府的王熙凤,竟真的要死了吗?
"府里事务..."贾琏搓着手,一脸为难。
老太太叹口气:"让平丫头暂代吧。那孩子稳重,凤丫头也调教了这些年。"
我心头一跳。暂代管家?这意味着什么,我不敢深想。
次日清晨,我穿上那件压箱底的靛青色锦缎褙子——小姐赏的,一直舍不得穿。铜镜中的女子眉眼温婉,与小姐的凌厉截然不同。
"平姑娘,"赖大家的在门外候着,"各房管事都到齐了。"
议事厅里,二十多位管事婆子站得笔直。见我进来,齐刷刷行礼,比小姐在时还要恭敬三分。
"诸位请坐。"我学着小姐的样子,轻轻抬手。
赖大家的第一个开口:"平姑娘,年关将近,各房月钱..."
我翻开花名册:"按例发放。另外,老太太吩咐,每人多加一吊钱过节。"
底下顿时议论纷纷。一个婆子大着胆子问:"可是...二奶奶在时,从来..."
"现在是我管家。"我温和地打断,"老太太体恤大家辛苦,难道不好?"
众人连连称是。散会后,鸳鸯悄悄拉住我:"老太太夸你呢,说比二奶奶仁厚。"
我抿嘴一笑,心里却泛起异样的涟漪。原来被人夸赞是这样的滋味...
三日后,我去给小姐汇报家务。才走到廊下,就听见里面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推开门,药味扑面而来。小姐靠在床头,脸色灰败如纸,曾经丰润的双颊深深凹陷,唯有一双眼睛依然锐利。
"小姐..."我鼻子一酸,险些落泪。
她虚弱地抬抬手:"府里...如何?"
我一五一十地汇报,刻意略过那些我更改的规矩。小姐听着,突然打断:"你加了月钱?"
我心头一紧:"是老太太的意思..."
"呵..."她冷笑,"收买人心...学得倒快。"
我低头不语,手心里全是汗。
"过来。"她突然命令。
我走近床前,她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平儿,你以为...你能坐稳这位子?"
我强自镇定:"平儿只是暂代..."
"暂代?"她喘息着,"贾琏是不是...许诺要扶正你?"
我大惊失色:"小姐明鉴!平儿绝无此心!"
她盯着我看了许久,突然笑了:"你撒谎的样子...真像当年的我。"松开手,她疲惫地闭上眼,"记住...别成为第二个王熙凤。"
退出房门,我靠在墙上,双腿发软。小姐的话像一把刀,剖开了我心底最隐秘的念头。是的,贾琏确实暗示过...而我,也确实动心了。
转眼到了腊月,小姐的病时好时坏。府中事务却在我的打理下井井有条。下人们都说,平姑娘管家比二奶奶宽厚,却又比邢夫人严谨。连一向挑剔的王夫人都夸我"懂事"。
这日,我正在核对年货清单,贾琏醉醺醺地闯进来。
"平儿!"他一把抱住我,"那毒妇...终于要死了!"
我慌忙挣脱:"二爷慎言!"
"怕什么?"他打了个酒嗝,"她听见更好!"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看!休书我都写好了!等她一死,我就扶你..."
我捂住他的嘴:"二爷醉了!"
他抓住我的手,眼神突然清明:"平儿,我是认真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这些年...只有你真心待我。"
我心头狂跳,却不敢接话。贾琏的承诺能信几分?尤二姐尸骨未寒...
"你不信我?"他苦笑,"罢了...时间会证明一切。"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呆立良久,才注意到他落下一封信。拾起一看,竟是写给张老爷的——小姐的舅舅!信中贾琏暗示小姐病重难愈,提议两家"早做打算"...
这是要夺小姐的嫁妆?我胸口发闷。贾琏对结发妻子尚且如此,对我一个丫鬟又能有几分真心?
正想着,小丫头慌慌张张跑来:"平姑娘!二奶奶...二奶奶不行了!"
我赶到时,房里已围满了人。老太太握着小姐的手抹泪,王夫人低声念佛,贾琏站在角落,脸上看不出悲喜。
小姐奄奄一息地躺着,见我进来,眼中突然迸发出最后的光彩:"平...儿..."
我跪在床前:"小姐..."
她颤抖着抬起手,我以为她要打我,本能地闭眼。却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抚上我的脸。
"记住..."她气若游丝,"权力...是毒药..."
手突然垂下,再无声息。
"凤丫头!"老太太一声悲呼,满屋顿时哭声震天。
我跪在那里,竟流不出一滴泪。小姐最后的话在我耳边回荡。权力是毒药?可她明明饮鸩止渴,甘之如饴...
丧事办得极尽哀荣。我穿着孝服,站在贾琏身后接受吊唁。众人或真或假的哭声里,我听见周瑞家的嘀咕:"这下好了,终于熬出头了..."
我猛地转头,正对上她谄媚的笑脸。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小姐当年的孤独——在这深宅大院里,真心比金子还稀罕。
头七那晚,我独自守在灵前。烛火摇曳,照得小姐的牌位忽明忽暗。
"小姐..."我轻声道,"您说得对,权力是毒药。"抚摸着账册——那本记录她罪证的账册,我笑了,"可这府里,谁不是饮毒求生?"
窗外飘起今冬第一场雪。我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在掌心化成水。就像小姐,曾经叱咤风云,如今也不过一捧黄土。
"平姑娘,"鸳鸯在门外轻声唤,"二爷找您。"
贾琏在书房等我,桌上摆着两杯酒。
"平儿,"他眼中闪着奇异的光,"时机到了。"
我心头一跳:"二爷何意?"
"老太太已经同意,"他凑近,呼吸喷在我脸上,"等过了百日,就扶你..."
"二爷!"我后退一步,"这...这不妥..."
"有何不妥?"他皱眉,"难道你愿意一辈子做丫鬟?"
我当然不愿意。可是...这样急切,这样轻佻,仿佛小姐的尸骨还未寒透...
见我犹豫,贾琏突然跪下:"平儿,我发誓会对你好!你若不信,我这就去求老太太!"
我慌忙扶他:"二爷快起来!平儿...平儿需要时间..."
他起身抱住我:"好,我给你时间。"嘴唇擦过我的耳垂,"但别让我等太久。"
回到房里,我辗转难眠。铜镜中,那个头戴白花的女子眼神迷茫。真的要嫁给贾琏吗?做第二个王熙凤?然后某天,也被另一个"平儿"取代?
窗外风雪渐大。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小姐站在雪中,红衣如血,对我冷笑。
次日清晨,老太太唤我去说话。
"凤丫头走了,这家总得有人当。"她拉着我的手,"你是个好的,只是..."
我心跳加速:"老太太但说无妨。"
"出身太低。"她叹气,"做正室...难啊。"
我如坠冰窟,却强颜欢笑:"平儿不敢妄想..."
"不过..."老太太话锋一转,"若是琏儿坚持,也不是不能通融。"
我猛地抬头,正对上她精明的目光。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谢老太太恩典。"我重重磕头,心中五味杂陈。
走出荣庆堂,雪花落满肩头。远处,贾琏正在训斥小厮,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与当年小姐如出一辙。
我突然打了个寒战。镜中人,究竟是我,还是小姐的倒影?
当晚,我梦见自己穿着大红嫁衣,坐在喜床上。盖头掀开,对面竟是小姐惨白的脸!她狞笑着掐住我的脖子:"你以为你能逃过这命运?"
惊醒时,窗外已现曙光。我摸了摸脖子,恍惚还能感受到那冰冷的触感。
梳洗时,小丫头突然惊呼:"平姑娘,您头上...有根白头发!"
我对着铜镜拨开发丝,果然有一根银丝倔强地翘着。才二十五岁,就有了白发...是忧思过度,还是...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妆台,碰到一个硬物——是那支碎了的凤钗。我鬼使神差地拼凑起来,对着镜子比划。
镜中的女子眉眼渐渐变化,竟与小姐重叠在一起...
"平姑娘?"小丫头怯生生地唤我。
我猛地回神,将凤钗扔回抽屉:"去告诉二爷,我答应他。"
小丫头欢天喜地地跑了。我独自坐在镜前,看着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
"对不起,小姐。"我轻声道,"这毒药...我喝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