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退休后养的第一株绿萝,是在某个春寒料峭的清晨死去的。我蹲在藤编矮凳旁,看着他把枯黄的藤蔓一圈圈绕在手腕上,仿佛要将那些垂死的呼吸重新编入掌纹。晨光越过防盗窗的菱形格子,在他鬓角新生的白发间流淌成河。
起初我们都以为这只是暂时的消遣。当父亲把第七个陶土花盆搬进客厅时,母亲终于把拖把杆敲得咚咚响:"老林,你要把家变成植物园?"父亲讪笑着,将溅到瓷砖上的泥点子蹭在褪色的工装裤上,那抹局促与二十年前被我打翻墨水瓶时如出一辙。
渐渐地,北向阳台成了他的秘密基地。退休前开龙门吊的粗粝手掌,如今捏着园艺剪像握着手术刀般谨慎。我常在深夜听见窸窣响动,掀开窗帘一角,便见父亲打着手电筒给龟背竹擦叶,暖黄光晕里浮动的尘埃如同微型星云。
那年深秋我离家求学,行李箱轮子碾过门槛时,父亲正蹲在滴水观音前调配营养液。玻璃瓶相互碰撞的清音里,他忽然说:"凤尾竹该分株了。"我望着他微微佝偻的背影,想起少年时他教我骑自行车,也是这样背对着我,说"只管往前蹬"。
北方的冬天来得急,视频通话时,父亲总将镜头对准郁郁葱葱的阳台。巴西木新抽的嫩芽像翡翠簪子,虎皮兰剑叶上的金纹愈发清晰。"你妈现在夸我比公园园丁强。"他的笑声震得屏幕微颤,背景里母亲正给发财树系红绸带,那抹中国结的红,艳得过窗外的腊梅。
惊蛰那日收到加急包裹,层层报纸裹着的竟是株蔫头耷脑的君子兰。父亲的字条夹在叶片间:"暖气太足,它闹脾气。"我学着视频里他教的方法,将棉线浸在晾晒过的淘米水中,看蜷曲的根须渐渐舒展如婴孩手指。晨起浇水时,忽然懂得了他为何总在黎明前料理花草——那些破晓时分颤动的露珠,原是最温柔的私语。
梅雨季来势汹汹,家里视频突然断了。再拨通时,镜头里父亲举着接水的塑料盆,身后是水帘洞般的阳台。"绿萝喝饱了,龟背竹倒是娇气。"雨水顺着遮雨棚边缘成串坠落,在他肩上洇开深色痕迹。我想起童年暴雨天,他就是这样浑身湿透地把自行车扛进楼道。
白露前后,父亲寄来晒干的茉莉花。淡黄花朵蜷在牛皮纸袋里,遇热水便重新绽放成雪。他在信里写:"今年雨水好,蓝雪花爬了满架。"信纸角落粘着片半透明的枯叶,对着光能看见叶脉里凝固的夏天。
春节归家,阳台已成空中森林。垂盆草瀑布般泻下铁艺栏杆,空气凤梨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父亲献宝似的指给我看藏在琴叶榕后的鸟巢蕨,"去年台风天救回来的",语气骄傲如当年教我解出奥数题。暮色渐浓时,他忽然轻声说:"你不在家这些年,它们替我记着时辰。"
离家的清晨,父亲往我背包塞了盆袖珍芦荟。"好养。"他转身去调整龟背竹的攀援架,金属挂钩与水泥墙摩擦出细碎火花。列车启动时,我隔着玻璃看见母亲在阳台上挥手,父亲背对我们侍弄着那盆我幼时种的仙人掌——它依然顶着鹅黄花苞,像永远不会老去。
此刻窗台上,来自父亲阳台的吊兰正抽出新穗。银色月光里,我忽然看清那些年他为何执着于将绿意嵌入钢筋水泥的缝隙——每一片向阳而生的叶子,都是不会褪色的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