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凭江感念离人散  听筝声切六朝亡

      那路水军先锋楼船方射过几轮火矢,又闻船阵中战鼓之声再起,只见百余艘蒙冲斗舰乘着风浪,突上前来,虽途遇有零星敌船拦路,但这些斗舰来势汹汹,一番扫荡,也是譬如破竹,所向皆靡。蒙冲战队眨眼已至岸前,船上军士立刻高声喊杀,操起兵刃,蜂拥而出,即去抢滩登陆。不一会,这一面山前湖滩之上,烈焰炽光之中,已陷入一团乱战。

      不过此刻火烧燃眉,杨玄瑛与鱼蔓云受困囚屋,正自苦思脱身之法,亦无暇再顾那路水军攻山。一波波热滚滚的浓烟自那窗栊涌入囚屋,熏得人泪涕直下,呛咳不已,鱼蔓云冲到门前,对着门板拳打脚踢,无奈牢门颇为坚实,依旧不为所动。眼见二人已成瓮中之鳖,囚屋外又传来通通数响,像是箭矢敲扎于木板之声。杨玄瑛闻之正欲再往窗前看个究竟,忽然眼前一道白光闪现,一支火矢竟恰巧穿过小窗,直扎她面门而来。

      原来山前那路水军人马已抢下湖滩,正重新集结,准备大举攻山,于是,水上一排楼船又驶近岸边,再发火矢连弩,以为陆上军士攻打山头助阵造势。这一次,楼船连弩冲着山巅而射,箭雨之下,杨、鱼二人所困囚屋亦未幸免。所幸那些火矢由湖上射来,这一只箭自窗栊飞入至内,已是强弩之末,杨玄瑛眼明手快,及时一个侧身,闪过那支飞箭,有惊无险。

      如今牢内越来越热,又不时可闻得囚屋外墙哔剥声响,看来这木制囚屋外墙已然着火,若再无法逃出牢去,恐怕也只有坐以待毙。想及此处,谁甘这般不明不白地被活活烧死在此,饶是杨玄瑛一直沉着冷静之人,当下亦禁不住焦躁起来。正此时,杨玄瑛无意间又瞥见适才飞入窗来的那支箭矢,虽跌落于地,可箭头上的火苗依旧窜动不息。危如累卵,杨玄瑛别无他法,也只得铤而走险,她一个箭步上前,拾起那支火矢,于鱼蔓云说道:“鱼姑娘暂且让开,待我烧了那扇牢门,你我再合力破门而出。”鱼蔓云闻之一愣,随即说道:“好,杨妹子赶紧动手。”她说着即闪至一旁。

      火势愈盛,焦息愈浓,囚屋内满是炭灰飘飞,临窗那排木墙被灼得通红,开始咯吱颤动,整个墙体巍巍欲倾。那堵墙一倒,囚屋必塌,当下已是刻不容缓,杨玄瑛三步并作两步奔至牢门之前,举起手中火矢便去点烧门楔。鱼蔓云在一旁瞧得也是心急如焚,不停地煽起衣袖帮着鼓风,许久,门框方被点燃,门楔亦冒出烟来。杨玄瑛见状,立刻丢开火矢,又伸手使劲一推,门板果真微微晃动起来,令她乍见一线生机,连忙于鱼蔓云说道:“门楔已有松动,鱼姑娘速与我一同将它砸开!”二人说着并立门前,各自深吸一口气,共声一喝,四掌同出,一齐拍在门上,砰一巨响,那门板虽未破倒,可也是一阵摇摆,显然又松了几分。眼看牢门将破,逃生在望,鱼蔓云也来了劲头,急于杨玄瑛说道:“再来!”杨玄瑛闻之,点头一应,两人又卯足劲势,再推掌拍门。及至拍到第五掌上,忽然轰隆一声,门板终于应声而倒,杨、鱼二人各自心中庆幸暗喜,相互使了一个眼神,未待犹豫,立刻夺路而去,脱出囚屋。

      而这一时,那路水军人马正趁着火势强攻山头,满山遍野不是屋楼倒塌之声,便是刀兵交响。乱战不绝,山前湖上暗处,一支蒙冲缓缓靠上湖滩,其上一人负手于背,卓立船首,此人正是沈光,他盯着山头看得出神,许久,禁不住冷笑一声,自言自语说道:“萧铣虽是外戚,可如此不时抬举,也休怪我出此下策了。”沈光话音未落,忽见麦孟才匆匆奔上石滩,便扬手一招,示意他往这边过来。麦孟才遥见沈光驱船而至,即刻上来说道:“适才沈柳川之旗舰也已登陆,他亦率众上山去了。”沈光听罢,目露凶光,面显狰狞,猛然拔出那柄陌刀,对着刀锋森森寒光说道:“好,今夜就拿沈柳川来祭此刀。”沈光说罢,即跃下船头,于麦孟才说道:“我去取沈柳川首级,麦兄弟带人跟在后头,一旦我将其斩杀,你速速取他首级,着人送往荆州。”麦孟才应声说道:“卑职领命。”说着正转身欲走,沈光又将他喊住道:“身处敌营,麦兄弟还当千万仔细小心。待此处战事一了,你我也不必久留,麦兄弟当自寻脱身之法,前往江夏,你我就在那里汇合,一同回江都复命。”麦孟才说道:“卑职记下了,沈大人亦当多多保重。”说罢即转身而去。

      麦孟才一走,沈光便上山寻往萧铣大寨。当下沈柳川水军剿杀得正酣,萧铣麾下亦已成溃散之势,沈光这一路过去,并无人留意到他,仅有几个小贼上前拦路,被他陌刀一挥,也是轻而易举扫出道来。待沈光穿过寨门,籍着火光四下一看,寨中各处混斗,已是一片狼籍,看来此番一战,萧铣的君山水寨算被一窝端起了。不过沈光乃是寻沈柳川而来,并不关心大寨安危,他乍一眼未寻着沈柳川,这便纵身一跃,攀上旁边一座尚未失火的小屋檐上。凭高再望,不出半会,沈光业已瞧见沈柳川的帅幡,正在不远处迎风招展。黄天不负有心人,无论此役是谁挑起是非,但凡汉南朱桀见着沈柳川首级,知他死于君山,必定不会善罢,而萧铣折兵洞庭,水寨覆没,也必定不会甘休,荆、湘这两路诸侯相煎而斗已成定局,看来此行湘州也是获益匪浅,想及此处,沈光立刻振奋起来,抖擞精神,把手中陌刀一扬,飞身直迎沈柳川帅旗所在之处奔去。

      再说杨玄瑛与鱼蔓云方脱出囚屋,只听轰一声巨响,那囚屋赫然倒于烈焰之中。杨玄瑛暗呼一声“侥幸”,定下神来,再望四处细看,但见自己正置身一个山寨之中,她便忍不住说道:“若此处真是君山,这莫非就是萧铣的山寨?”鱼蔓云也正在环顾,瞧得寨中火势依旧凶烈,其间打杀嘶嚷之声此起彼伏,于是说道:“管这山寨是谁的,此地不宜久留,当下先离开再说。”杨玄瑛点头称是,二人即冲着僻静无火之处往寨外跑去。

      杨玄瑛与鱼蔓云不识寨中之路,胡转了半圈,好不容易寻到大寨后门。如今寨中戍卫自身难保,此门亦无人守卫,鱼蔓云二话不说,立刻一蹿上前,便自寨门而出。杨玄瑛随在她后头,也正欲出门,忽然身旁一声惊响,她扭头看去,原来大火业已烧至此处,又是一座大殿被焚断梁柱,坍塌了一半。尘烟弥漫,烬灰四扬,废墟之间又隐约传来一阵痛苦呻吟,声声绝望,惨不忍听,直教杨玄瑛闻之俄然驻足而停。

      鱼蔓云见杨玄瑛未紧跟上来,亦回过头来,催促她说道:“杨妹子愣着做甚,还不快走!”可杨玄瑛却未理她,只顾自己走近那半座大殿残墟,拂袖一挥,拨开尘烟,恰见殿内几具尸体横卧于地,而当中尚有一根盆口粗的木梁,压在一名青年男子的腿上。那青年男子一袭鲜华锦衣,不似一般匪寇,正在杨玄瑛眼前,捂着伤腿直嚎,瞧着杨玄瑛甚是揪心,不禁动了恻隐。但此刻鱼蔓云连呼杨玄瑛不见应声,怕她出事,亦折回来寻到她身畔,拉着她衣袖,急急说道:“这大殿将塌,你我救不了他,莫管闲事,赶紧走吧。”

      那男子脚上带伤,难以独力移开梁木自救,杨玄瑛一走,他必然死路一条。这情形,忽然间又教杨玄瑛想起那时的洛水河畔,眼睁睁瞧着柴孝和溺水中箭,自己却只是干瞪着眼。“你与大哥同去,见他危难,怎能如此漠然,见死不救!”柴孝姮声嘶力竭的责备又在耳边回响,直令杨玄瑛心如刀绞,阵阵剧痛起来。“我亲眼所见,她当时就在大哥边上,仅仅十余步之距,她只需走上几步,伸手拉我大哥一把,我大哥又怎会如此枉送性命!”若说洛水河畔,她不识水性,无能为力,尚且情有可原,可今时今刻,合她与鱼蔓云之力搬起那根梁木,应是不难。想到此处,杨玄瑛即于鱼蔓云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他命在旦夕,你我岂能冷眼旁观,鱼姑娘快与我一同将那梁木挪开。”说着也不待鱼蔓云答话,便上前去搬那根梁木。

      鱼蔓云其实也并非冷漠之人,适才只是急于脱身,方不愿出手相助。此刻鱼蔓云见杨玄瑛心意已决,知道拗不过她,亦不愿抛下她独自逃生,只得一声轻叹,去与杨玄瑛一同来搬木梁。这根粗木乃是大殿主梁,远比想得结实,两人脸胀得通红,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将巨木抬高了几寸。那男子一见梁木被抬起,立刻强忍剧痛,伸手去拽自己的伤腿,直至他勉强拖出自己腿来,诸人方才松了一口气。那男子死里逃生,正欲向杨、鱼二人道谢,忽然间半截大殿又是咯吱一响,几片屋瓦跌落,殿顶开始摇晃起来。三人见状,知道不可再逗留殿中,杨玄瑛与鱼蔓云分于左右夹起那名男子,诸人跌跌撞撞直出殿外。

      杨玄瑛与鱼蔓云扶着那男子直至后寨大门,寨中又是一阵汹涌喊杀,便有金戈铿锵之声与凌乱脚步之声往这边过来,那男子闻之急于杨、鱼二人说道:“出寨门前行二十余步,左首有一条小道,可直接抄近下山。”杨、鱼二人遵着那男子所示寻去,果见左手林中一条隐秘小道,直往山底过去,几人无暇多想,便沿此路下山而去。小道颠簸陡峭,又有荆棘塞途,三人相扶,一路走的蹒跚。约莫一炷香时分,几人方才下得山来,待走出山林,杨玄瑛与鱼蔓云俄然懵怔,但见眼前茫茫大湖,浪涛卷涌,一望无垠。鱼蔓云直跺着脚着急,杨玄瑛也是垂头丧气,两人排除艰难,逃遁于此,乍见水波横断去路,又怎不教人心生绝望。

      杨、鱼二人呆立湖滩之上,面面厮觑,相顾无言,而那男子却仍盯着湖滩,半晌,他忽然将手一指,说道:“那里有只空船!我等赶快过去,乘船离开此岛。”杨、鱼二人闻言却一脸尴尬,仍不作声。那男子见状,方明白其中原委,于是又说道:“我虽折了一腿,却尚可摇橹掌舵,二位姑娘只需扶我登船即可。”杨玄瑛与鱼蔓云听罢,立刻转忧为喜,振作精神,扶起那男子便一同上去登船。

      日出东隅,霞芒万丈,血色尽染,天水红映。君山岛上火光刀兵犹然不息,洞庭湖中惊涛怒浪依然不止,杨玄瑛与鱼蔓云坐于船上,孤舟渐行渐远,却仍觉有腥风阵阵吹来。杨、鱼二人经一夜奔波,疲累不堪,如今几经周折,终脱离险境,两人总算是如释重负。正此时杨玄瑛见那青年男子摇撸之间,时不时地回头望去,不停哀声叹息,令她禁不住好奇问道:“敢问公子尊姓大名?为何被困在这山寨之中?”那男子正欲答话,忽然远处有人一声断喝:“前面的速速停船,不然休怪我湘川水神无情!”话音未落,雷公猛已引四支蒙冲战艇,分左右两路,急驶围上前来。

      这正是冤家聚首,狭路相逢,杨玄瑛与鱼蔓云乍见雷公猛现身,又惊又怒,噌地窜起身来,即摆出应敌架势。此刻雷公猛亦认出船上杨、鱼二人,狞笑一声说道:“两个女娃儿本事不小,居然能脱身至此,今番看汝等再往哪里逃去!”说着扬手一挥,一道金光乍现,他手中握着的,竟是杨玄瑛的流云槊。杨玄瑛自知在水上不是雷公猛的对手,且现今她与鱼蔓云又是赤手空拳,根本毫无胜算,不过当下一船人无处可遁,她也只有做出拼个鱼死网破的决心了。而雷公猛似乎瞧破了杨玄瑛的心思,于是他又怒叱一声吼道:“定是你这两个妖女,引贼来毁我山寨,今日我誓替寨中兄弟报仇!”说罢他又将手一招,四艘小艇上杀声骤起,军士个个面红耳赤,龇牙咧嘴,挥刀抡抢,张弓搭弩,驱艇直冲小舟撞来。

      杨玄瑛所乘小舟乃是普通木船,哪堪战艇冲撞,眼看雷公猛及其战艇来势汹汹,船上那青年男子提起船橹一撑,摇摇摆摆站起身来,大呼一声:“住手!”雷公猛闻声一惊,一脸错谔,随即又立刻喝停战艇,满腹狐疑而道:“梁公怎与那两个妖女在一起?莫非是受人节制?”原来杨、鱼两人在寨中所救的这名青年男子,竟是寨主萧铣,鱼蔓云在一旁已是目瞪口呆,而杨玄瑛先前虽也隐约猜了大概,却不想雷公猛与他乃是一路人,亦是诧异不已。

      萧铣听了雷公猛之言,露出愠色,责备说道:“你总是如此鲁莽冲动,如此下去,怎成大器?此番若无这二位姑娘相助,只怕我已是葬身火海了。”一见萧铣动怒呵斥,雷公猛即刻陪笑说道:“梁公息怒。那夜有朝廷的走狗前来闹事,而后两位姑娘又接踵而至,公猛见她二人行迹可疑,又不道明来意,只道与那朝廷来得走狗乃是一路之人,怕与梁公不利,方才出手冒犯。”萧铣说道:“你不分青红皂白,便将人家虏上山来囚禁,险些害人性命,还不速速与人赔罪。”雷公猛倒也是干脆直爽之人,闻言即刻抱拳一拜,于杨、鱼二人好言说道:“那日在下行事莽撞,得罪二位姑娘,还请二位多多海涵。”鱼蔓云怒气未消,只哼了一声,却不作声。而杨玄瑛亦是着恼当日他令自己陷入难堪,也是没好气地说道:“这柄金槊,未知湘川水神大人使得可否称手?”雷公猛一愣,随即哈哈笑道:“这金槊乃是姑娘之刃,在下只是一时好奇,借来瞧上几眼,现今即刻归还姑娘。”说着将手一挥,便把流云槊抛了过去。也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如今雷公猛已然赔礼致歉,又归还了金槊,杨玄瑛若再与之计较,也就显得小气了,于是她一手接过金槊,便还了一礼,浅笑而道:“九头蛟水中功夫不俗,湘川水神名不虚传,小妹亦是折服。”

      前嫌捐弃,诸人也不再提旧怨。萧铣挂念他君山大寨情势,他谢过杨玄瑛与鱼蔓云,又问过二人姓名之后,便急转问雷公猛道:“君山水寨情形如何?可知来攻山的是何来历?”雷公猛愤愤说道:“那是荆州朱桀的人。这些水贼人多势众,又来的突然,寨中兄弟毫无防备,几近全军覆没。公猛与这些兄弟也是拼得万死,方才夺了四条小艇突围而出。”萧铣半信半疑说道:“朱桀?!我与他井水不犯河水,他为何突然来侵寇我君山大寨?”雷公猛说道:“适才突围之时,顺手虏获的几名小贼已然招供,此番攻山的,确是朱桀手下先锋大将沈柳川引来,不会有错。我瞧必是朱桀垂涎湘州已久,先前意欲与梁公结盟未果,才会前来动武,以期吞并湘州。”萧铣沉吟半晌,猛然捋袖揎拳,疾言厉色斥道:“我好歹乃是梁室宗亲后裔,朱桀那厮不过一个流寇鼠贼,一朝得势,猖狂如斯,竟然如此欺人太甚,我萧铣与他势不两立!”

      杨玄瑛不知有沈光、麦孟才等人从中作梗,怂恿沈柳川下湘江入洞庭来犯君山,她听到此处,一想如今隋室未亡,朱桀却急于相煎,争图问鼎,汉南楚王说得好听,也不过是个贪而无信、营私利己之人,杨玄瑛不禁心生厌恶之情,立刻皱起了眉头。而此刻雷公猛又说道:“梁公,如今君山是回不去了,我等该如何是好?”萧铣思量片刻,叹了一口气说道:“长沙郡尚有董景珍军马万余,我这就走湘川水路去长沙。雷兄弟你则传我令去桂阳,唤郑文秀引兵往长沙与我会师,待我集齐湘州精锐,先夺洞庭,再攻荆州,誓雪今日之耻!”雷公猛喜道:“好!公猛这就去桂阳。”说罢,他即挥令调转船头,急驶南去。

      雷公猛一走,萧铣又回头遥望君山,山头依旧浓烟滚滚,障日蔽天,山前湖水之上,浮满飘尸焦骸,惨不忍睹,瞧着萧铣直是咬牙切齿,含恨而道:“此仇不报,非好汉也!”看来萧铣征伐荆州心意已决,可汉南朱桀亦非等闲之辈,两人相斗,多半玉石俱焚,想到此处,杨玄瑛暗自叹了一口气说道:“朱桀其后有魏公为其撑腰,想必萧公子若是进犯荆州,魏公不会袖手旁观。此役怕是于公子百害而无一利。”杨玄瑛说得不无道理,萧铣听罢一犹豫,忽然又想起那夜前来招安的沈光,于是说道:“朱桀小人,背信弃义,李密岂能如此不明事理。不过若然李密非要插手此事,哼,那我也只好去投靠姑母了。”杨玄瑛闻言心中一凉,垂下头去,沉默不语。萧铣却又继续说道:“两位姑娘身怀绝技,不知今后有何打算?若是能助萧某一臂之力,也实乃萧某之福。”

      此时看来,萧铣就算不去投靠隋室,亦不会与其翻脸,更莫说出兵徽州了。杨玄瑛既然已知道萧铣态度,又怎会应下此事,可她一时间又不知该如何拒绝,仍是缄口不语。不过鱼蔓云乃心直嘴快之人,她即刻插上来冷冷说道:“昏君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既然你意欲依附那昏君,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还劳烦你送我二人上岸,彼此各走各路吧。”言尽于此,萧铣虽有不舍,也无可奈何,只得说道:“二位姑娘心意已决,萧某也不强求。君山救命之恩,也只待萧某来日再报。萧某这就送二位姑娘登岸。”

      杨玄瑛、鱼蔓鱼二人于巴陵郡南郊别过萧铣之时,已是黄昏。二人入城寻回先前落脚的驿馆,鱼蔓云怏怏不乐说道:“忙活了半天,终还是让那昏君得逞。唉,爹爹的血海深仇,也不知何时能报。”她说着,禁不住黯然失神。物伤其类,杨玄瑛也想起隋帝杨广不仅绝情逼死父亲杨素,甚至还掘墓鞭尸,罢宗废庙,抄家灭族,蔑赐枭姓,此仇此恨,痛入心骨。她越想越是憎愤不平,怨气冲天,忽然间拍案而起,怒声说道:“如今各路反王割据,只顾自己扩张势力,以图问鼎良机。既然当下无人愿意出兵扬州,推灭那昏君的暴隋,我等不若自己前往江都,伺机暗中潜入离宫,直接寻那昏君讨一个公道倒也干脆利索!”这一语出惊人,鱼蔓云讶然失色,她又几曾想过孤身闯宫去刺杀杨广。鱼蔓云闻言直愣半晌,方才迟疑说道:“大内高手如云,仅凭你我二人之力,如何闯入离宫?”杨玄瑛也是一时气血上涌,才出此冲动之言,当下再一细想,冒然独闯禁宫确实有些不着实际。不过杨玄瑛这番话既已放出,不便收回,更何况如今亦无良策,走一遭江都也未尝不可,想及此处,杨玄瑛说道:“隋室已近末路,江都君臣离心,走一遭扬州,或许真能寻得些许机会也说不定。”鱼蔓云左思右想,终还是点头说道:“好,那事不宜迟,明早我等即刻启程,前往江都。”

      东南自古繁华之地,山水旖旎,花柳嫣然,琼楼瑶榭,丝竹联翩,绮情万种,风致无边。二十余年之前,晋王杨广时任扬州总管,坐镇江都,便为此处月夕芳辰所感,为此处风土人文所恋,情有独钟,留连不忘,于是大业元年,他方登基不久,即下诏扩修江都,开掘邗沟,不惜靡费,极尽奢华,羽仪龙舟大张旗鼓,千里巡游再下扬州。不过如今四海鼎沸,天下汹汹,兵连祸结,国无宁日,可怜了这一番妖娆风光,也只作得桑榆暮景。

      这一日杨玄瑛与鱼蔓云二人沿长江北岸东行,远处江都城阙已是隐约可见。忽然间,鱼蔓云停下脚步,凝望前面江岸许久,不禁渐渐湿红了眼圈,原来那正是当初鱼俱罗屯兵江北,所筑水寨之处。这一处水寨早已废置,此刻荒浦上只剩些断垣残壁,朽柱腐木,其间乱石横堆,杂草丛生,一片破败萧条,凋敝难堪。故地重游,人物皆非,又怎不教人触景伤怀,杨玄瑛也同是伫立在那,眼看大江奔流,涛声依旧,那日朱燮于江心筑起五雷阵困住诸人,自己与宇文博同舟共济,齐心协力,方得全身而退。“宇文将军不必言谢,此番就作小妹报还将军董杜原上救命之恩,此后彼此恩怨两清,互不相欠,就各走各的路吧。”自平城之役宇文博离开武州山大营后,便再无他半分消息,却不知他当下身在何处。尽管心中百般不愿,仍时不时地惦念起他,这恩怨两清,终不过一句自欺之言。杨玄瑛又往大江对岸远眺,时值晴空无云,江南延陵县郊焦山、北固山亦是依稀可见,那日荒林激斗管崇,水寨夜盗天书,自己与王婉儿在延陵县的这一番闹腾颇为酣畅,“当日焦山结义,是否也是姐姐所设的计谋?”但王婉儿说话真真假假,琢磨难透,与她在一起总多为其利用,这其中姐妹情谊,也终不过一场虚妄之盼。“你我各安天命,生死无怨。至于江南塞北那些夙念旧情,就待来生再续吧!”话虽如此,可今世这些纠葛缠人,不胜其烦,自己只欲抛之而后快,谁又会去盼来生再续那些夙念旧情,想及此处,杨玄瑛缓缓垂下头去,长长一声叹息。

      正此江风骤起,迎面而至,吹来玉筝声声顺耳。琴韵柔缓,曲律悠扬,缠绵凤乐,动人心魂。杨玄瑛也是喜好音律之人,闻之立刻为其深深吸引,凝神细细品味起来。而商羽盘纡,清徵流转,仙籁飘飘不绝,其间又有人和声委婉唱到:

      秦淮水碧映残霞,金陵宫深啼暮鸦。

      台城柳色应如故,别苑荒草发新芽。

      访旧不识乌衣巷,听丝曲断后庭花。

      南风吹远京华梦,余恨相续帝王家。

      这分明是一曲吴歌哀六朝,未知那抚琴弹唱之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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