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婉儿为探密道所在,暗随朱燮入了溶洞,怎知当日她与刘元进前往南陵迎战之时,朱燮留在宣城,早暗中将管崇暴死之事调查清楚,虽未就此识破她身份,却已知她心怀不轨。朱燮本想前去南陵告知刘元进留意王婉儿,哪知不待有机会遣人出城,司马德戡领兵攻来,此后一番恶战,直到朱燮九死一生逃出宣城之时,已遇刘元进败回。想到刘元进之心向着王婉儿,若当面扯破此事难免落得管崇同样下场,朱燮便一直不动声色,直到今在浮玉寨中议事之时,才故意当众提出密道之事,果然蒙住了王婉儿,引得她自投罗网。
王婉儿听朱燮隔着石壁如此一说,心中透凉,不料自己一时大意,落了人家圈套,更要搭上自己性命,她不禁又想起管崇自刎之时惨烈情形,刘元进南陵战前那句“真是好一个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又浮上心头,她只得苦笑一声。眼下石壁后已无声响,应是朱燮早已远去,王婉儿独困溶洞深处,知道呼救亦是枉然,她便掏出怀中火褶,擦出火光来照亮四周,想看看洞内情形,却猛见诺大个洞窟之中,竟然尸骸累累,白骨森森,一副幽冥地府阴寒之气席面而来,叫人悚然而栗。原来寨中确有密道,只是密道之事机密,不容旁人轻易知道,于是当初密道建成之时,刘元进便将开凿密道之人诓到此处,尽皆活活困死于内,故此密道所在,只剩刘元进、管崇、朱燮三人知道。朱燮说这洞口石壁乃千斤断龙石,虽然夸张了一些,不过石门机关在外,洞内之人想要开启,也确实绝无可能。
王婉儿定了定神,沿四面石壁一番勘察,又仔细往洞内深处看去,只见溶洞内暗溪流经此处,穿出洞壁,汇成一个深潭。王婉儿走到潭边,寻了一枚石子往谭中掷去,石子落水后悄无声息沉了下去,若沦深海,看来潭水之深,难触其底。王婉儿望着潭水凝视良久,忽然注意到这潭水似乎穿过对岸洞壁流了出去,暗溪必出山外,若是顺着这条暗溪,或可潜游出去,想到此处,她不禁瞅见一缕曙光。只是不知身在山中何处,经此能否一口气潜到外头,尚是未知之数,此法还是过于冒险。王婉儿迟疑良久,终别无选择,只得听天由命,她这就收起火褶,纵身跃入潭中,浮到潭水出口之处,心中默默祈祷一番,仰头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屏息咬牙一头扎入水中。
这水中光线全无,漆黑一片,王婉儿只得摸着水顶石壁,自溪水暗洞一路潜游。也不知游出了多少路,这水流在暗洞之间仿佛仍不及尽头,王婉儿只觉胸口越来越闷,此时无法换气,四肢也渐渐酸软乏力起来,可如今只有往前方才可能有条生路,她依然咬紧牙关,竭尽全力,摸索向前。也就是这一点求生欲望,竟支撑她一路游了下来,直到水顶石壁乍然开朗之时,王婉儿猛然探出水面,大口吸过两口清新空气,恍若重生。王婉儿欣喜若狂,顺着水流摸到岸边,爬了上去,喘息休息片刻,再环顾四周,仍是昏暗一片,冥冥深黑,辽无边际。王婉儿一路潜水至此,全身湿透,火褶也潮了不能再用,只能听着水声辨认方向,听来听去,适才溪水流到此处,竟是无声无息地往地底流去,此处还是一个死穴。王婉儿早已游得精疲力竭,无非望着一线生机才能无限透支,强撑至此,此刻乍见仍无去路,不禁心生绝望,胸中一股求生志气瞬间一泻千里,荡然无存,她双腿一软,便扑地倒去。
而另一头山外王世充将东天目围住,知道东瀑峡谷地势险要,强攻必然损兵折将,多半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事,且此刻吴郡尚有义军余寇三万余人,若淮南军主力折损于此,纵然擒杀了贼首刘元进,还是无力再攻吴郡,故此他只是围山,却未轻举妄动。这时恰又有王婉儿自寨中飞鸽传书而来,说东瀑峡谷有密道通往山外,她自己已准备去探出密道内外出口所在,王世充得知喜逐颜开,毕竟知道密道所自,便可趁义军不备自密道潜入谷中,表里合击,一举攻破浮玉寨。孰知王婉儿于这次传书后,竟杳无音讯,王世充苦等两日两夜,仍不见其回音,他也不禁担心起来,隐隐察觉这寨中必然有变,不然探密道之事无论成败,早有消息。王世充自觉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若在此耽搁时日一长,吴会二郡有义军援兵赶来,这剿寇一事,极有可能功亏一篑,想到此处,他也顾不得许多,当机立断,召集将士,又将攻下宣城以来收缴之战实金银尽皆取出,分来犒赏众人,人人有份,激起众士纷纷表示誓死效忠。人心振奋,斗志高昂,此后王世充便集其精锐入山,直奔东瀑峡谷,打算不惜一切代价,强行攻寨,先剪除贼首再说,至于吴郡,还可再慢慢图谋。
此时刘元进于寨中始终不见朱燮有消息传来,也是心急如焚。王世充随时可能攻山,一直来充作义军军师的朱燮迟迟未带援兵现身,多谋善断的王婉儿也忽然不知所踪,而鱼蔓云智谋较朱、王二人亦是不可同日而语,刘元进找不到人商议对策,也只能干着急。眼看次日就是足足三日了,朱燮当初有言,若三日内无援兵到来,就是事败,一想至此,刘元进心灰意懒,看来南陵一役惨败,兵败如山倒,此时确实已是穷途末路了。这一夜刘元进取了一壶酒,独自徘徊寨中,且行且饮,酒入愁肠,醉意蒙上心头,迷糊了脑海,似又现当初于寨中被人推为天子情形,何等风光,南阳、宣城两捷尽纳江东,又是何等辉煌,只是这过眼浮荣繁华,如今想来,如昙花一现,似泡影易灭,只南陵一败,便一溃千里,落魄至此,今委肉虎蹊,朝不谋夕,还教他唏嘘哀怨不已,只得连声长叹。
可刘元进正于寨中惝怏之时,忽闻谷口喊杀之声传来,不出片刻,又燃起火光冲天,照得夜空彤彤生亮,看来是王世充攻山来了。隋兵攻寨只是迟早事情,刘元进倒也不显得意外,不过他此刻历经南陵折戟沉沙,一败涂地,已萎靡不振,颓废至极,根本无心迎战,他竟也不顾寨中兄弟死活,独自往山谷深处东瀑方向跑去。刘元进仓惶跑至瀑前,穿过瀑布,直奔溶洞之内。那穿山密道确实在溶洞之中,只不过当时朱燮为诓王婉儿,故意走错道而已。
刘元进转过数个岔道,奔到一扇石门之前,即转手去搬开门机关,哪知扭来扭去,石门却纹丝不动。刘元进骇然色变,忙取来火把一照那机关,竟然早被人毁去,如何还能转开石门!刘元进胁肩累足,瞠目结舌,朱燮曾经此出山去会稽寻救兵,可援军始终不来,此刻又看见了这被损毁的机关,他这才恍然大悟,愕然明白过来,即使在谷中再等上个千年万年,朱燮也不会回来了。
原来当日朱燮困住王婉儿,又带人去了密道,也是刘元进先有宣城妄想称帝引得朱燮心中不满,后有查清管崇死因而至唇亡齿寒,他这就觉得刘元进也并非是个可以托心依靠之人。南陵之役惨败后诸人逃亡至此,义军势力江河日下,刘元进一蹶不振,可朱燮还是胸怀鸿鹄大志之人,如何甘心就此衰亡。眼见刘元进惶惶终日,早已沦为个扶不起的阿斗,朱燮思来想去,终于罔顾昔日兄弟之情,下定决心取而代之,于是他借机提出前往会稽搬取救兵之事,实则欲从密道脱身,遁回吴郡。这密道为应急逃生之用,石门内外同有机关,朱燮等人打开石门后,便毁去暗道这一头机关,又用另一头机关封上密道,如此一来,东瀑峡谷除谷前一路以外,再无出谷之途,刘元进等人势必于此等死。只要这边刘元进被困死于天目山,朱燮就可名正言顺地接手吴郡数万兵马自立山头。况且峡谷险要,王世充攻山也非易事,多半两败具伤,此时他若看准时机从吴郡回头攻来,自然又可重图大事。
事到如今,朱燮生异心而叛走,且逃生之路已被堵死,刘元进方寸大乱,六神无主,于石门前彷徨徘徊一阵,无奈还是怏怏折回了谷中。时至夜深,谷口喊杀之声惊天动地,铁戈击打之声铮烈铿锵,看来两军正在血战。如今上天无路,遁地无门,想活下命来也只能去击退隋军,刘元进回屋提了自己那柄大刀,又喝了两口烈酒壮胆,便往谷口奔去。及至他赶到寨前,寨门内外已是多处失火,义军正奋力抵抗隋军攻势,无瑕顾及火势蔓延,对那些着火挣扎之人,也熟视无睹,好在此夜山中风势不大,又是半夜湿气较重,这火倒也未越燃越凶。刘元进于乱军之中又见鱼蔓云早已在那,二人攀上山寨墙头哨楼,借着火光向谷口望去,只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蜂拥而至,直塞满谷口,一眼尽望不到尽头,看来王世充此番攻寨,也是倾巢而动。刘元进未战先怯,暗暗担忧起来,不过也算他知道此刻身为主帅,若露出怯意,则会大损士气,故此硬着头皮强作镇定,取过一张硬弓,搭箭便往隋兵射去。
东瀑峡谷位于东天目深山老林之中,莫说各种攻城军械难以入山,就是重装步骑在山中行军也极度困难,王世充只得让手下军士抛下重铠,轻装上阵,如此一来,与义军占据有利地形相比,隋兵虽众,一时半会也不占优势。这峡谷入口谷底是自东瀑流经而来的山溪,溪水不深,也可溯溪过人,不过山溪自谷中流到谷口,内外两头落差较大,若要经此攻寨,需要仰攻,更会被两面栈道上军士夹击,越发困难,因此王世充也只能选择自两壁山崖的栈道攻山。隋兵冲到谷口,以火箭掩护,涌上栈道。而义军一面杀出寨来,于寨前谷道筑起血肉人墙,死死堵住栈道,一面攀上寨中箭楼,乱射其后隋兵。一时间狭长山谷内,两军短兵接战,近身肉搏,直杀得天昏地暗,鬼泣神哭,砍落推挤坠崖者无数,谷中传来噩嚎惨呼,连连不息,只须臾功夫,尸骸便盈满谷底山溪,堙壑断流。这种情形,各种计谋战阵也无用武之地,除了互斗狠勇,也只能拼谁这一口气屏得更久了。两军鏖斗,隋兵踏着尸体前仆后继杀来,数度推到山寨门口,又被寨墙上射来乱箭与寨前义军给逼了回去,如此进进退退竟是一个彻夜。直至天亮,两军伤亡难计,只见浮玉寨前堆尸如山,流血漂橹。
隋军虽仍未突破寨口防线,不过寨中义军本是南陵残兵,数量有限,此时死一个便少一个,相较谷外源源不断而至的隋兵来说,破寨已是迟早之事。眼看山寨摇摇欲坠,岌岌可危,刘元进知道大势已去,无力回天,再待下去,一旦隋兵攻到寨门口,这最后突围之路也就被彻底堵死,于是他转身于鱼蔓云说道:“山寨守不住了,不如一同拼死突围出去。”鱼蔓云大仇未报,何甘葬身此地,她点头称是,说道:“这溪水自高临下流出山谷,你我就溯溪突围。”二人议定,奔下哨楼,于寨中各自寻了匹好马,聚了百余幸存军士,也无暇多说,打开寨门,便冲杀而出。刘元进与鱼蔓云二人当先冲在前头,突入寨前乱战两军,大刀长枪左右又扎又砍,不分敌友,硬生生挑开前头拦阻之人,分出一道玄黄血路,踏过尸堆,也不回头,径直撞入谷底溪水,借着溪谷落差高屋建瓴之势,风驰电掣般地往谷口奔去。
两面山崖栈道上隋兵见破寨在即,忽然寨中一队人马杀将出来,自谷底浅溪奔过,为首一人正是刘元进,始料未及,隋军兵将惊诧之余,欲贪擒杀贼首之功,众将士也顾不得攻寨,纷纷对准刘元进,有箭的射箭,没箭的便将手中长矛长戈猛掷下去。一时间流箭飞矛铺天遮地而落。刘元进与鱼蔓云见状,更不敢耽搁,一面将大刀长枪挥在头顶,荡开飞箭,一面狠摧战马疾行,只欲早早奔出山谷。尽管如此,箭雨自两岸山壁而坠,太过汹涌,二人手头再快,亦难将全身护得天衣无缝,及至两人冲到谷口,都已身中数箭,而一同突围义军士卒,更是被射杀殆尽,无一人幸免脱身。尚幸鱼蔓云有一身凤铠坚厚,一般飞箭难以穿透,她只受些皮外轻伤,并无大碍。不过刘元进着一席布衣,身中数箭,虽未毙命,却伤得不轻。但眼下无暇处理伤势,刘元进闯出谷来,一见逃生在望,他咬牙强忍痛楚,赶紧拨马又往山外方向疾驰。
然此刻王世充与宇文博、司马德戡等一干隋将正于谷口掠阵,见刘元进、鱼蔓云二人猝然自内杀出,不想他二人有胆正面突围,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王世充仓促间带人围过去,却为时已晚,刘、鱼二人借着山势,纵马狂奔,直入山间茂林之中,绝尘而去,正是:
壅绝路众叛亲离,弹指顷分崩裂析。
纵使霸王万夫勇,一息嗟悔追难及。
再说那日杨玄瑛别了宇文博,缓缓独行,穿过深山,绕过了东天目主峰,至山南,好一番寻找,总算寻到昭明洞所在。这昭明洞乃是粱朝天监年间,昭明太子于天目山隐居读书之所,本是天然山洞,又经人工修凿而成,地处幽闭,洞周古松葱茏,流水清淙,青苔如毯,草香袭人,一片静谧,亦是清雅洞天,琅嬛福地。杨玄瑛走到昭明洞口,忽见洞前两株红豆树业已结出满枝红豆,硕果累累,丰实盈盈。此树相传为昭明太子亲手所栽,其果寄寓相思,触景感怀,想到若真是江南叛乱平定,便能与意中人同隐苎罗村,不问烦心世事,她亦是是满怀憧憬。
待杨玄瑛走入洞中,借着洞外射入光线打探了一圈。当年昭明太子隐居此处遗物历经百年早已不在,仅余的一张石桌,数个石凳业已布满苔藓。洞中尚分出两个石室,其中一个置了一张石床,想是卧室,另一个石室较深,昏暗之下,也看不清里面情形。杨玄瑛回洞口取了枯枝打起火把,再入这石室一照,只见这个室内四壁上竟以行书刻满数千小字。杨玄瑛满心好奇,走近石壁,从头细读起来:“法会因由分: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这不正是后秦三藏法师鸠摩罗什所译之《金刚般若波罗密经》。杨玄瑛也曾读过这部《金刚经》,不过此处版本却略有不同,整经前后被分三十二品,每一品都有副题作释,较之鸠摩罗什译本,更亲和易懂。杨玄瑛对着石壁,潜心读完全经,直至结语四句偈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一瞬间想到这浮生若梦,荣华似幻,来的快的,去的也快,最终不过都是一场空,她不禁隐隐不安,担心起即使回了会稽山,也未必能如愿以偿。毕竟她还是个难离人世五谷,难断欲界三毒的凡人,虽是数番读了这篇金刚经,却始终断章取义,误解了这部大乘佛教般若系经著,其意不在万事皆空,而是“不住于相,如如不动”,梦幻泡影,朝露雷电,无论是虚是实,皆是纠结之人的心生法相,又何必太过执着,身处万相,心不着相,如如不动,才能断那心魔来扰。杨玄瑛始终参不透这点,自然也不能自性自度,这点当初于上阳宫中亦早已被闍那崛多看穿。
读罢这部刻在墙上的《金刚经》,杨玄瑛忽然注意到石室深处还有一个石门,不知通往何处,她好奇心又起,摸着石壁四周,用火光一一照去,只见开门机关倒也在显眼之处。杨玄瑛用机关打开石门,一股阴冷湿霉之气迎面扑来,不禁让人一番哆嗦。这个石门之后乃是一间更大的石洞,不过她手中火把光线有限,一下也照不到尽头,只能隐约听见洞内深处有叮咚暗泉流水之声。
杨玄瑛顺着水声,一面小心翼翼往深处走去,一面环顾四周,这才看清石室内败木碎满一地,万册书卷凌乱遍铺,她才明白此处该是当年昭明太子藏书之所。只是历经近百年,洞内潮湿,书架尽皆朽烂,书册也已霉腐,无法再读了。此书室远离尘嚣,与世隔绝,想梁武帝萧衍篡齐称帝后立萧统为太子,而萧统却不倦这富贵繁华,能独处山野间静心读书修禅,不为世间浮荣所扰,让人不得不服,杨玄瑛置身其中,缅怀前人,感慨之余,也是自愧望尘莫及。
书室内并无其他特殊之处,杨玄瑛既然探过究竟,也不在逗留。可她正欲转身离去,无意间发现洞底水潭边一动不动地伏着一名女子,她忙走上前头一看,那人竟是王婉儿。原来东瀑溶洞内水下暗道通往这个石室,只是暗道极长,又在水中,从未有人经此而过,故此无论修凿昭明洞人与隐居在此的昭明太子,还是那一头的义军浮玉寨中开凿密道之人,都不知这两洞于暗流之下互为相通。当时王婉儿耗尽全力游到此处,本已逃生在望,只是这石室中黯淡无光,伸手难见五指,深陷黑暗中她不知此处乃是昭明太子藏书石室,以为还是一个天然死穴,这一泄气,心力接不上来,顷刻涣散,才至闷绝于潭边。杨玄瑛见王婉儿深陷昏迷,全身湿冷,她大吃一惊,慌忙上前一探,王婉儿尚有微微气息如若游丝,她这才略松了口气,赶紧将王婉儿背出了石室,扶至隔壁石室塌上。杨玄瑛不懂医术,见此情形束手无策,正着急之间,忽然想起当初在伊阕窟中独孤彦云给的禁宫秘药还有存留,当时自己伤势如此之重,此药尚能起死回生,她也不顾得许多,便取了一颗给王婉儿喂下。
王婉儿服药后,又昏睡了一个昼夜,此间也迷糊半醒过,杨玄瑛趁这机会又给她喂了些食水。直到第二日晚间,王婉儿方才彻底苏醒过来,有气无力地坐起身来,一眼见杨玄瑛正在面前,满是惊诧。王婉儿说话做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教人迷糊,琢磨难透,故此杨玄瑛见她转醒过来,似乎已无大碍,也不愿多说,只是给她递了一些食水,两人在石室中各自沉默,各有所思,如此过了数个时辰,王婉儿终于屏不住先说道:“妹妹既然还在恨姐姐,又何必救姐姐脱身?”杨玄瑛冷冷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小妹可难像姐姐这般下如此狠心。”王婉儿苦笑一声说道:“江南叛乱不止,百姓又如何会有太平日子,而这兵祸战事,也总得有一方人死绝,方可平息。”杨玄瑛听罢,反问道:“隋帝无道,缕兴土木傜役,视民如草芥,这叛乱兵祸,又怎会如此平息?”王婉儿说道:“当年圣上南巡江都之时,诏平陈后被流放边疆的陈朝遗民还京,随才叙用,大赦江淮以南刑徒,免去扬州租赋五年,江南百姓无不称好。爹爹当年于兵部犯事遭贬,若非圣上这次下扬州,我父女至今还沦落乞讨于街头。”确实大业元年八月,通济渠与邗沟一经开通,隋帝经运河南下巡游江都,当时排场盛大空前,亘古未闻,海内皆知,四夷叹服。隋帝到了江南,赦囚免税,安抚民心,尤其扬州辖地百姓,深是欢欣鼓舞,若非有后来兵役两征辽东,谁都以为胜过开皇年间的盛世即将到来,谁又会想到如今大隋已处累卵之危。这些事杨玄瑛心中也是明白,况且刘元进拿下宣城后一番作为也是亲眼目睹,她一时间竟也答不出话来。
王婉儿见她不言,又继续说道:“再说刘元进起义,若真无私心,不眷富贵荣华,又可是姐姐三言两语便会妄想开国称帝。如今天下各路反王,谁不是乘火打劫之辈,妹妹自中原而来,应是有目共睹。”刘元进称帝之举的确着人反感,杨玄瑛依旧无言以对,只得摇头叹息一声。不过转念想到自己既然已决心不再多管世事,大隋与义军是盛是衰、是生是灭,又何需她再劳神操心,于是她便说道:“姐姐做事自有姐姐的道理,小妹也不愿再过多问,可凡事总有因果,无论是非善恶,终有业报,姐姐好自为之吧。”说着她转身走出石室而去。
杨玄瑛独自走出昭明洞,抬头仰望夜空,忽见远处青黑穹顶骤起一片通红,彤云凝聚,绮艳流霞,想必该是东天目山中大火赤焰渲耀而成,看来王世充已挥军攻寨了。虽说此处战事息罢,她便可回会稽山中继续过她清静日子,不过杀伐一起,又不知有多少无辜之人受戮,想到此处,杨玄瑛心中五味杂陈,也说不出是喜是悲。而恰此际,王婉儿亦走出昭明洞来,同是看见了火光,她长舒了一口气说道:“看来爹爹已在攻山,总算可以结束这一切了。”杨玄瑛仍注视着山中火光,淡淡说道:“但愿如此吧。”王婉儿作了一揖说道:“多谢妹妹救命之恩。既然刘元进叛乱之事将了,姐姐也得回爹爹身边复命,妹妹自己保重吧。”说着她便寻着火光方向离去,只留杨玄瑛独自一人,孤伫昭明洞前。
与此同时,王世充正在猛攻浮玉寨,鏖战一夜,眼看就要破寨,刘元进、鱼蔓云二人竟冒死突围出来,虽然刘元进身受重伤,可毕竟还真让他给走脱了。二人一路疾驰,往山外奔去,途遇隋兵散军堵截,也不接战,直接转过马头换了方向再跑。如此折来折去,不知觉间总算往南逃出了天目山,想到此地离会稽较近,距吴郡较远,况且朱燮临阵起异心,就算去了吴郡多半也是死路,二人只得往会稽过去。
王世充眼看大捷在望,一个不慎,走脱贼首,他自然不甘心,便要去追。擒杀刘元进乃是首功,王世充不愿让于别人,正好宇文博、司马德戡见刘元进与鱼蔓云一同突围,两人心中各有牵挂顾忌,怕再生尴尬,都不愿去追,王世充也乐得让他二人继续攻寨,约好事后汇合吴郡,他这就亲自带了百余骑轻骑,于后紧追不舍。
刘元进已是釜底游鱼,王世充怎会容他脱身,一路马不停蹄,昼夜兼程,寻着刘元进、鱼蔓云两骑足印过去。这一路追出天目山,往东南又到钱塘水畔,刘、鱼二人踪迹至此嘎然而止,王世充着人沿江岸探了一番,确信他二人已渡江去了会稽,这又寻到渡口,掳了些船夫艄公,缴了十余艘大小船只,便携众渡江南下。
之前刘元进与鱼蔓云确实也自此过江,两人渡过钱塘水后,知道王世充追兵在后,两人既不敢逗留,也不敢入江畔城镇去,只得绕小路去往山阴。可刘元进身重数箭,一路无瑕处理箭伤,再加马上疾驰颠簸,失血过多,饶是他一个大汉子,跑到临浦会稽山前,终究难再坚持下去,他不禁停下马来,直喘粗气。鱼蔓云见状,回过身来,又见刘元进面无血色,形如枯槁,捂着箭伤,一阵剧烈咳嗽,咳出两滩血来,看他这样子,怕难以再支撑下去。也是鱼蔓云经一场恶战后又是长途奔命,人困马乏,心力交瘁,想到如此逃亡下去,总有山穷水尽,就算不被王世充追上,自己也先疲累而亡,她心焦如焚。但正她犯愁之时,忽记起此前自宣城去投奔义军,路过会稽山中杨玄瑛隐居的那个小村,那小村地处山中隐秘,不熟山路之人不易寻找,且距此也只不足半日脚程,正可作藏身之处暂歇,于是她赶紧说道:“会稽山中有个村子,先去那里躲起来歇歇,缓一口劲。”刘元进早已无力说话,只是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二人这就折过马首,遁入山中,直奔苎罗村。这正是:
望浮沉一枕黄粱,缘起缘灭尽荒唐。
碧落残花飞乱絮,黄泉涂殚怜夭殇。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