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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邻居的邻居昌哥并不是很了解。我长年在外，只在过年回村的时候跟他有过点头之交。

直到有一天我们在路上看到昌哥。

那是二月一天，刚过完年。我们一大群女人正在村头嗑瓜子开圆桌会议，就看见昌哥扛着一棵一米多高的树吭哧吭哧的朝家走。

“昌哥，又栽什么树？”小余堵住昌哥又围着他转了一圈问。

昌哥稍稍一偏头，一根树枝就碰到他的耳朵，他用左手轻轻把树枝划拉一边去，好像生怕弄疼它似的，道：“是樱花树。”说完这话，他黝黑清瘦的脸堂露出樱花般绚烂的笑容，“是菊樱，可给我买到了，花了我一百大洋呢。”

我的心里暗暗啧啧，怎么都看不出这么个年过半百的农村糙汉子竟然会花钱去买一棵樱花树，换是孩爸宁可用这一百去买些酒来不醉不归。

小余看出了我的心思，道：“昌哥是面糙心细之人。他除了干活挣钱养家，最大的爱好就是养花。咱村他家的花最多，他也是咱村最爱花草的人。”

在我根深蒂固的意识里，养花花草草大多是娘们才干的事，也有一些城里退休的男的闲得无所事事去遛狗养花，但没有一个像昌哥这样农家汉子把养花当做除养家之外最重要的爱好。这花不能吃不能喝就养养眼值得他这么做？简直让我刮目相看。

“是他老婆在世时爱花，”小余解释说，“他慢慢受其影响的。”

爱一个人到极致就是爱屋及乌吧。

2

昌哥从小跟寡母一起生活，家底薄，人长得还不咋样，自然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到了二十五六还单着，寡母看到与自己同龄的人都抱孙子了，自己儿子的婚事还遥遥无期，急得嘴里都起泡也无济于事。

昌哥倒是有自知之明，劝慰寡母说，没结婚的人比比皆是，这事急不来，得看缘分。

寡母不信缘信菩萨就去庙里拜。

昌哥二十八岁时，缘分终于来了。但寡母坚称是菩萨显灵。

是邻村从小患小儿麻痹症的英子，走路还摇摇晃晃的。

寡母去跟人偷偷打听，得知姑娘除了小儿麻痹症的后遗症，身体其他并无恙，且是个勤劳聪明的好姑娘，当下心里就有了定数。

昌哥一听姑娘走路带晃就不乐意了。他是挫了点穷了点，但他四肢健全，尤其有双勤劳的手。

寡母说，四肢健全的女子未必看得中我们家。人不可貌相，她除了走路有点毛病，其他一切正常，我调查过，是个持家好帮手。

昌哥体谅母亲这些年的含辛茹苦，勉为其难的去相亲。

到了女方家，空气里弥漫着兰花的清香沁人心脾。那个叫英子的姑娘正笑容满脸的在院子里给花浇水。是些经常在路边、公园里看到的花，跟她的人一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有的他能叫出名字，有的他叫不出名字来。毕竟，没有哪个农村的年轻小伙有闲情逸致去养花草。

太阳刚刚升起，英子披着一身霞光像个花仙子，他看得有些炫目。

他有些不敢相信，一个身体残疾的姑娘竟然养了满院子的花，家花野花布置得井井有条，她是有多么爱花爱美爱生活啊。她多像这些花，虽然普通，但是并没有自暴自弃而选择在阳光下盎然生长。

他觉得她的腿脚不便并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的心里产生不一样的情愫，他觉得姑娘的笑容比花还美。不错，她的身体是有缺陷，但她的心灵比有些身体健全的人更丰盈。

姑娘看他们进来，露出白白的牙齿，放下水壶，羞红着脸一瘸一瘸地叫他们进屋。

经过半年接触了解，他们互相中意，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3

英子春天嫁过来时，昌哥投其所好沿着门口的路砌了一条长十米宽一米的甬道，用三轮车拉了几车河泥，又从后山挖来几棵杜鹃，从亲戚家挖来葱兰，一个简陋的花坛算是完成了。

英子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还有如此心思，心里更是满意。她从小在异样的目光里长大，也听惯了别人对她外貌的议论，她从来不奢望自己有朝一日会得到哪个男子的青睐。偏偏，这个叫昌的男子为她做了这一点。

即使他只是为了结婚那天好看一点，她想，他一定是个知冷知热之人，她要跟这个男人好好过日子，过得跟开花一样，她还要给这个男人多生几个孩子。

每每昌哥从外回来，家里总有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嘘寒问暖的枕边人，昌哥觉得过去沉闷的日子一去不返了，日子滋润起来。

英子除了收拾家务，最大的爱好就是种花养花。她陆陆续续从娘家带来一些花枝花籽或扦插或播种，春兰秋菊夏紫薇冬腊梅，门口常年花开不败。

看见门口的花就像看见她的笑脸，左邻右舍有爱花的婆娘都来找她讨花种或是讨种花技术，门口热闹起来。

寡母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娶到她，她坚信是自己心诚则灵的结果。她有些自以为是地想，多亏她烧香拜佛，才没看走眼，才得此儿媳，这简直就是他们老赵家祖坟冒青烟了，这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啊。

昌哥渐渐受婆娘影响。没事时，就在地头转转或者家门口的花坛边转转，又认识了不少花。牡丹、朱顶红、紫罗兰、铁线莲、芍药……知道美人蕉要保持土壤湿润，百日菊耐旱耐热……有时候上街，他看见好看的花还会买回来。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和婆娘一样爱这些花花草草的。

4

花开花谢，一晃昌哥结婚第二年了。这一年，昌哥迎来了人生又一大喜事，英子给老赵家添了个漂亮的小公主。

寡母逢人就夸英子是老赵家大功臣。英子不好意思地笑，她还要给他生个儿子凑成“好”才算完满呢。

昌哥花坛里的花也已经挨挨挤挤了，一眼看去，满目五彩缤纷。

如果日子就这样下去，昌哥一家三代同堂，门口还有花有草该有多幸福，偏偏天有不测风云。

再两年，英子又怀孕了。

那时候生孩子都是村里接生婆接生。

很不幸，英子生二胎时，因为胎盘滞留大出血送去医院抢救已为时已晚，昌哥悲痛欲绝换不回英子片言只语。

屋外杜鹃啼血，像是对她的祭奠。

昌哥想起这几年的日日夜夜，脑海里全是她的好，他曾发誓要给她更好的日子，可是，三十岁不到的她为了给他生孩子，只陪了他八年，像朵昙花一现就在他面前香消玉殒，结束其短暂的一生。他以为她种了几棵玫瑰他们就会白头偕老，原来不过是他一厢情愿幻想罢了。

他有些无法接受。早知道他们有一个女孩就够了。

世上没有后悔药。

都说时间是治愈的良药，能让人忘记过去。但昌哥宁可放在心底也不愿忘记那棵昙花在他生命里的盛放。

活着的人总得往前走。真正治愈昌哥心里悲伤和内疚的更多的是孩子和花，她们是英子留给他在人间的至爱。他看见孩子，就会想到英子的音容笑貌。孩子的眉眼和她娘一模一样，笑起来就如绽放的花。看到花，就想到初次见她时那一身的耀眼的霞光。

他多想离去的是他。不不，他们俩谁也不离开谁生生世世才是。

他自责、后悔都无用。

他想，他照顾好孩子照顾好那些花就是对她离去最好的思念。

每年的清明他都会带上孩子给她去送花，有时候他还会装作去地里劳作顺便去清理一下她坟边的野花。她有花的陪伴，或许就不会那么孤单吧，他想。

5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女孩上初中时，寡母安详地闭上了眼。这个老人中年丧偶，孤独了半辈子，晚年因为儿媳和孙女的先后到来，她像枯木逢春般焕发出勃勃生机，这迟来的幸福，使她享受到她跟别的老人一样儿孙绕膝享的天伦之乐。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彻心扉使她衰老得更快。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她终究还是无法抵挡命运齿轮无情碾压。她像柳絮般轻飘飘地离开这个带给她无限希望的人间。

门口的槐树，纷纷扬扬的落英以一种悲壮的永别姿态离开枝头，这何尝不是它的宿命？

家里就剩父女俩了。只有门口的花岁岁又年年。

昌哥的年纪渐渐大了，他对花的执著好像一年不如一年。

特别是女儿上了高中住读后，他只要闲下来的心里就空落落的。门口的花少了人的照料，渐渐衰败。

到了周末，女儿会去给那些花浇浇水松松土。那些花又恢复了生命力张扬起来。

他看着女儿蝴蝶般轻盈的穿梭在花道里，心里漫过阵阵恍惚，孩子的妈妈和奶奶仿佛都不曾离开。

“爸，”女儿说：“我感觉我们家的花越来越少了。”

他重重地吸了口烟，仿佛没听到。

秋天来了，女儿该去远方上大学了。他去送她，他们从开满紫薇花的马路边走过。风一吹，落英缤纷。

他活了五十几年，早就明白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但他一直不愿承认，在他心里，寡母也好，英子也好，花也好，都鲜活着。

临别时，女儿说，“爸，你要少抽烟少喝酒，不要太劳累，对身体不好。你要是无聊，替我把门口的花浇浇水，不然，等我下次回来，花又会少几棵的。”

他看着女儿，仿佛看一朵娇艳的花，这朵花他精心养育了二十年，到头来纵有万般不舍还是飘去了远方。

他说：“我晓得。你去了外地，爸爸不在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

女儿嗔道：“我都成年人了，迟早都得离开你。”

是的，没人会留住谁，谁也不会为谁停留。花如此，人亦然。

我们能做到的就是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