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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提到了苏沧桑的散文集《纸上》。都说好,说语言典雅而不失温度,兼具散文的抒情性与纪实文学的真实性;还说作者以“参与者” 而非 “旁观者” 的视角融入生活,在展现传统文化的同时,引发对非遗保护与现代传承的思考。找来一读。果然好。
大散文。第一章《春蚕记》,说是一章,其实是八章。
第1章《起初》,下笔便见功力:
“那时我不知道,会只剩下最后一条蚕。”
那时是何时?多少蚕只剩下一条?养蚕者是谁?直接就把读者带进去了。读罢全篇再回望开头,才知道“那时”蕴含的深意。
抛出一个悬念,并不急于交代,而是进入画面,先观察蚕宝宝。
“放大镜下,一百条蚁蚕匍匐在桑叶上,像一百头无知无畏的小兽穿行于森林。发丝般柔细,灰白色的头部,墨绿色的身体,毛茸茸的足。足有八对,三对胸足把持桑叶进食,四对腹足驱使身体前进,一对尾足附着在桑叶上。此时,它们正用力跨出腹足,身体向前推进,头部扭向身后,像一头头回望的小鹿或幼狮。”
细节是需要放大的。蚁蚕太“细”,细而且微,得借助放大镜观察。哦,原来是一百条蚁蚕。原来小蚁蚕如发丝般柔细,它的头,它身体的颜色,它的足,它进食的样子,它如何前行,在放大镜下,无不纤毫毕现。
细节常常令人吃惊,甚至令人震撼。细节放大来写,远胜宏大叙事。
我曾用放大镜观察过一只小飞虫。那是一个夏夜,在台灯下,不时有飞虫扑“火”,它们撞击灯罩时用力过猛,会掉下来,暂时失去行动能力。放大镜下,那只几近透明的小虫仰面朝天,纤细的小腿在舞动,又像在划船。灯光下,精致的虫儿晶莹如玉,唯两眼黑如点漆,它的翅膀比身体长,薄到几乎看不出来。惊讶于生命的神奇,我看得呆了。最神奇的是显微镜,一个小小的细胞,呈现的几何图形和斑斓的色彩令人着迷。
我也养过蚕。上小学时养过好几回,从孵化蚁蚕到蚕蛾交配,知晓全过程。
正想得入神,作者一笔宕开,思绪跳到了远古:
“起初,它是桑树的害虫。五千年前某一个清晨,也许午后,一位先人发现了它吐丝的秘密,从此,它被人类驯养,涅槃为丝,前往深邃和广阔,美如浩瀚苍穹。”
小小蚕儿,来头不可谓不大。五千年前的某一个清晨,才是真正的“那时”。那时偶然发现蚕儿会吐丝的先人,一定是个好奇宝宝,且一定善于观察,对细节高度重视。
接下来你才会明白什么叫散文,散文可以“散”到什么程度,什么叫形散神不散。
宕开是闲笔,得略写,没有哪个读者会耐着性子读一篇养蚕史。
留白。宕回来:
“我将一百头小兽连同桑叶的森林倾斜着倒进了另一个世界——一个钻了四排小孔用于透气的塑料盒,用一根很小的鹅毛,将黏在桑叶上的它们轻轻扫到了新鲜的桑叶上。它们仿佛蠕动了几下,又仿佛没有,实在太小了,看不清。”
哈哈,我当年也是把蚕儿养在盒子里,不是塑料盒,那时只有纸盒,塑料盒应该相当于人类的豪宅了。我是用鸡毛把蚁蚕从纸板扫到桑叶上,没有放大镜,看不清它们的长相,就是一个个小黑点。桑叶是最嫩的那种,浅绿中带一丝鹅黄。换桑叶时,把蚕儿从一片桑叶扫到另一片桑叶,举起原来那一片,迎着光,上面有密密麻麻的亮点。
终于,作者说到了蚕儿的来历,说到了真正的蚕农、养了十万条蚕的沈桂章。还说了与沈桂章的约定。
苏沧桑是在“深入生活”、体验养蚕吗?当然不是。她这是在“参与生活”,在参与的过程中获得双重视角。
时而古,时而今,当下养蚕场景与《御制耕织图》的诗意描述交织在一起。历史变得可感可触,现实生活中普普通通、司空见惯的劳作原来大有来历。
原来,珍贵的“非遗”文化的源头就是五千年前的“那时”。
发现蚕儿吐丝的先人绝不会料到,自己在某一个清晨的凝视,后来会形成中国农村巨大的产业,一根细丝竟绵延万里,成为丝绸之路。
然而,有一个成语叫沧海桑田,改变一下顺序,便是桑田沧海。在《春蚕记》的第7章《丝束》中,我读到了苏沧桑的担忧。
半个月前,新市最后一家“破破烂烂”的丝厂里,两条“勉强维持”的生产线冒着蒸腾的热气。我拜托老板娘沈玉琴,帮我用沈桂章家的蚕茧缫一束丝,留一个纪念。
“再做几年就不做了。养蚕的人越来越少了,有技术的人越来越难找了,年轻人也不会到我们这种厂里来,到时候就没人做了,舍不得也没办法。”二十五年厂龄的新联丝厂最繁荣时,有十条生产线。
作者养的一百条蚕到最后只剩下一条,昔日红红火火的新联丝厂,生产线一度多达十条,如今仅有两条还在“勉强维持”。
非遗、非遗,会不会遗失?
“时光选中丝绸,成为东方古国的皮肤,神秘,绚丽。时光选中丝绸之路和万里长城,成为东方古国的血脉和脊梁,柔韧,刚硬。时光之河滚滚向前,选中什么,遗弃什么,留下点什么,是偶然,也是必然。那些最珍贵的,早已成为时光之河的一部分。”
时光曾经选中过太多的物质与非物质,转眼间却毫不在意地遗弃了。
丝绸,应该是时光留给我们的必然。
这是需要人类共同保护的遗产。
我养过蚕,且采访过规模养殖的蚕农,读《春蚕记》,鼻间,隐隐闻到蚕沙特有的清香;耳畔,时不时会响起,蚕在桑叶上发出春雨打在万物之上的声音。
有春天必有春雨;有春雨,就有永不消逝的、沙沙沙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