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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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长顺从梦中疼醒,肚子里拧成一团,冷汗湿透了衣衫。他蜷着腿缩在被子里,心里满是愤恨和耻辱。
日本人供给的粮食,连猪都不肯去吃,可是人却没的选择,胃里填进东西,好过立刻饿死。吃得久了,便弄坏了肠胃。胃疼发作时,他会失去知觉,然后身子飘到空中,仿佛是灵魂出窍,过很久,才会逐渐恢复,他大概是昏迷过去,而失去了期间的记忆。
今天,在肚疼以外,他的身体抖得厉害,仿佛是激动,仿佛是害怕,他好像记起点儿什么。慢慢地,他想起来,答案就在西直门,他应该做了一些惊天动地的事。等到肚子稍微好转,他穿好衣服,悄悄出了院子,朝西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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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长顺一闭眼,就能想起北平的秋天。那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天那么高,那么蓝,一眼便可以望到正在变红的西山。各种时令水果摆满街头,公园里堆着从花乡运来的各种菊花,品种之多,让人眼花缭乱。天气不冷也不热,他和弟弟长安,可以尽情在院子里撒欢,闻着秋海棠的香气,或是用杆子卜楞树上的大枣,就连笼子里那只黄雀儿,叫得也比往日欢快。
长顺八九岁时,老太爷置办下这处宅子。这是他们程家的产业,可以传世的一座堡垒。老人很是自傲,每天的劳作都是在装饰院子。很快地,院子里栽种上海棠,绣球花,摆上几大盆石榴和夹竹桃。院子正中央,老人亲手种下一株枣树——这是他没有忘记本分的表现——等树长大,既可以省下搭凉棚的开销,还能给孙儿们添点零嘴。
对院子,老人越看越喜欢,当作王府一般。虽没有忘本,他可也想添点王爷的做派,好在街坊面前透出点儿身份。为此,老人颇费了番心思,听说养鸟气派,便置办了个鸟笼,又张罗了一只黄雀儿,老人解释说:普通人养普通鸟,这叫规矩。
老人把它当作体面,不论早晚,只要胡同里人多,就出去溜鸟。两个孙儿也多了个玩意儿,他们会陪小鸟唱歌,或用小木棍挑着虫子逗它。有时候,他们会偷偷打开笼门,想看小鸟展翅飞翔。
可黄鸟从不肯钻出笼子,它总是歪头盯着兄弟俩,仿佛他们做了奇怪的事。长顺认为它是傻的,便跑去告诉爷爷,而忘了放走小鸟可能会招骂。
老太爷不会对孙子动气,他想了想说:“它可不傻,它机灵着呢,这里有吃有喝供着它,干嘛要飞走?”他摸着长顺的头,“笼子就是它的家,怎么能离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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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长顺睁开眼,院子似乎还是那个院子,只是枣树更高大了,鸟笼更脏了——而且小黄鸟已经换过第三只。墙脚还摆着花盆,里面可没了花儿。
站在院子里,也不再能看到西山,天灰蒙蒙的,弥漫着硝烟——北平已经沦陷。北平人无可奈何,他们不懂反抗,只懂得怎样屈辱地活着,不管上面的是皇帝,军阀,还是日本人。他们不晓得国事,但也明白日本人的统治和皇帝是两码事,如果他们手里有武器,大概也会去杀敌,可他们空着手,甚至空着肚子,所以只能先想办法活下去。
像长顺一样有知识,有能力的爱国青年们,不能甘心做亡国奴,他们愿意逃出北平,加入抗日的军队,拿起武器,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
长顺不想走,也准知道自己走不了,他有知识,也有北平人的胆量——像家雀儿那么大的胆量。他出生时皇帝还在紫禁城里,不过三十年功夫,已换过多少当权者。因为他的知识,他比老北平人更谨慎,更怕事,也更懂得怎样在乱世中养活一大家子。他是大家庭里当家的,担负着全家老小的安全与吃喝。程家的院子,就像那个鸟笼,笼子里没有自由,可是有吃有喝,能让他安心。
程家的二孙子长安,比老大更年轻,更热血,对国家有种近乎偏激地拥护和热爱。他是报社编辑,鬼子刚一进城,他就辞了职。他明白他们会利用他,去安抚、欺骗北平的百姓,他的报纸将充满谎言和假消息。他不能亵渎自己的工作,更要保全自己的清白,他决定走,到抗日前线去。
长安找大哥商量,长顺没有逃出北平的勇气,他欣赏老二,但他知道,相对国,老人们更看重家的完整,局势还不明朗,就急着跑出去,恐怕教老人难过。
“啊?”他拿不定主意,从混乱的头绪中挣扎出来,仿佛没听明白老二说什么。
“我得走。不能在太阳旗下苟活。”
“我不拦你。可出去后你怎么活呢?”
“那……”老二愣了一下,他是时尚的青年,手里没什么积蓄,“我想,加入军队,总不会教人饿死。”
“你这身子骨,怕是禁不起打仗。”
“不能想那么多啊,大哥,你想留在北平当汉奸吗?”
“汉……”轮到长顺说不出话了。
“给日本人作事,那不就是汉奸!”
“我……我没办法……我得养活全家。”他脸上露出羞愧,“只好我来尽孝,你去尽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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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顺以为,在日本人手下苟活,已是最大的不幸,可慢慢地,他觉得快要活不下去。城外见天打仗,城里四处拿人。外面的人进城逃难,城里的人跑不出去。鬼子还觉得不够挤,又迁来二十多万日本平民。粮食越来越紧缺,人都要吃不上饭,小黄鸟也只好放飞。
其实长顺早就养不起鸟,可一直没舍得放它走。他和它都被困在笼子里,它活着便能带给他希望。可现在,它的主人已拿不出一把儿小米,笼子里没食,也就不能再称为家。长顺的牢笼里也将没食,他可怎么办呢?他不能去央告日本人——即使他是亡国奴,也不能认日本人当主人。
他没办法,只有打开笼门,看看小黄鸟的主意。小黄鸟没有一点犹豫,径直飞向天空。原来,它不仅不傻,还充满智慧——它有随时离开的能力。笼子——永远是笼子,只会禁锢自由,而不会变成家。笼子外面的人,给笼子里的一口吃食,一是防止它跑,二是为教它叫两声好。叫声好听的,自然招人喜欢,不愿出声的,或者脏了口改不过来的,大概便得不到喂养,而任其自生自灭了。
长顺想明白了,战争,不会因为他的胆小而放过他,他以为日本人——哪怕是日本人——如果不去招惹他们,也不至于不教人活。日本人确实不教他死,为的是粉饰太平,顺便搜刮物资。而死了的,他们也不在意,死人能腾出房屋,安置移民。谁活着,谁死了,并没多大关系。
他有些后悔,悔不该为了家人留下来——他保护不了他们,他得眼睁睁看着全家人饿死。他应该跟老二一起走,救不了国,哪救得了家呢。可北平城已是插翅难飞,他不是鸟,只能慢慢死在笼子里。
长顺醒来时,是站着的。他歪着脖子,眯起眼睛,看了看四周。眼前,是一根根小木棍;抬头,是墨绿色的叶子,和点缀其中的红色小枣;低头,是毛茸茸的黄色肚子。他很快明白到,自己变成了鸟。他翻了翻白眼,觉得这个想法很蠢,尽管昨天十分羡慕黄鸟,但人是不能变鸟的,他是在做梦。
慢慢地,他在木棍上挪了几步,试着扇动几下翅膀,仿佛本能一般,把头埋进翅膀下梳理羽毛。动作顺畅得好像天生就是鸟。他懒得分辨现实和梦境,生活的苦难那么多,变成鸟倒也没什么不好。
家里人很快发现长顺不见了——院门可是从里面插着门闩的。豆豆妈以为他被日本人抓去,眼泪立刻掉了出来。
父亲天佑想了一会说:“翻墙抓人,不见得便宜。”他压低了声音,“也许,他是去抗日了。”
程老太爷一愣,马上想到粮食问题,日本人发的粮证,没有老人和小孩的份儿,不教饿死的办法有两个:大家都挤出一点分匀,或者花高价去买。老大一走,这两个办法都落了空。
可是,不怪老大要去抗日,他的家一向是最安分守己的:家里的买卖按要求每天开门——尽管没生意;长孙吃公粮,或多或少地,算是在日本人手下讨饭吃;二孙子逃走,已是三年前的事,总不至于现在才翻旧账。这么守规矩的一家人,也要吃不上饭,这算怎么回子事呢!他仿佛一眼看到家破人亡,眼前有点看不清了。
院子里陷入沉寂,长顺心里不好受,他以为是自己为了逃避才变成鸟,假如变不回去,要教家里怎么活呢?
豆豆拿着一个小碗跑出来,碗里有点儿共和面——日本人发的,不知用什么废物做的,连猪都不会吃的面粉——对爷爷说:“小黄鸟回来啦,它准是饿了才回来的,我的面给小鸟吃,我不饿。”
大家这才注意到长顺,老太爷叹了口气,说道:“回来也是饿死,早晚大家都得死……”
长顺心里落了泪,他得离开,不能白白浪费粮食,顶好是能找到老二,总得有个人养家。
4
太阳一落山,黑暗便吞噬掉一切,长顺的心凉了,他几乎看不清东西。他很谨慎,想在夜深人静时出逃,可没想到鸟竟是夜盲的。
墙头上伸出树的枝桠,好像无数巨大的手,拦住他的去路,它们轻轻摆动,仿佛他一动,就会一把攥住捏死。可是,在手的后面,是无垠的,自由的星空,而星空下,壮丽的河山间,到处都有英勇抵抗的中国人,他的弟弟也会在那里。
他鼓起勇气,从笼门跳了出去。他张开双臂,还不及扇动,便有一股气流将他托了起来。原来,空气是自由的,风也是自由的,它们会帮助勇于追求自由的人。毫不费劲地,他越过院墙,飞向天空。
长顺自由了,可他心里并不痛快,他的家人,他的北平,乃至他的大半个国家,都没有自由。
脚下的城市,几乎都坠在黑暗中——灯油已是奢侈品——而见不到光明,他的心也暗了下来。
他就这么往西飞着,西安,重庆,他知道,那里有抗战的队伍,他可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去找,只觉得心里逐渐亮了起来。
飞了一程,长顺看见了西直门,他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向着家的方向看了一眼,两眼……他狠下心转移了目光,他怕勇气会耗尽。
这当子,他瞥见墙根下有灯火闪动。他立刻决定去看看,教好奇心抵消对家的依恋。
长顺滑进那个院子,顺着灯光的指引,从房檐下钻进屋里。屋子里有七八个人,有穿着中山装的,也有穿大褂的,各自藏身在黑暗中。中间有一张桌子,上面铺着一张图,旁边就是那盏灯,灯头捻得很小,映不出图上的画。桌边站着一个人,穿着蓝布夹袍,黝黑的脸,目光坚定,一身正气。
这架势,长顺一看便懂,必是地下工作者的据点。他可万没想到,北平城里也有抗日活动。他一向以为北平是一声不吭的。北平的城墙,圈着不敢逃走的,不敢反抗的,没出息的人们,一如笼中鸟。可他错了,在这里,在敌人眼皮底下,也有战场。他感到惭愧,而更加看不起自己。
首领在图上比划了一会儿,抬起头说道:“都清楚了吧,各组明确站位,做好支援,一击必杀!还有,记得提前找好撤退路线。”
长顺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杀鬼子,好样的,杀,杀得越多越好。
他愿意立刻加入他们,教自己成为有用的人。他使劲拍打翅膀,扯动脖子,仿佛要从鸟型的外壳中挣脱出来。他将不再是个没出息的,只惦记一家人吃喝的废物,他可以成为英雄。他的名字也许会留在历史中,教子孙以此为荣……他的子孙——他不在了,谁养活他们呢。这么一想,他的热血又凉下来。
冷不丁地,角落里冒出一句话:“又得牵连群众吧,上次刺杀特使,鬼子可没少拿人。”
的确有过这么回事,长顺猛地想起来,特使遇刺的那几条街,鬼子和特务见人就抓,总共下狱两千多人。酷刑之后,随便治了两个人的罪,剩下的,也不见得能活着出来,那些都是北平最胆小,最规矩的人。
“战争,就要有牺牲。”一个老者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口齿很不清楚,好像嘴里塞着东西。
“钱老……”首领轻叹了一声。
那位钱老从黑暗中走出来,佝偻着背,拖着一条残腿,身上衣服破破烂烂,胡子也乱糟糟的,像个半疯子。
他挪到桌子边,声音含混但坚定:“也许死一个日本人,会有三五个人去抵偿,但是,我不能只计算人命的多少。我是满盆鳝鱼里的那条泥鳅,搅动,只有搅得天翻地覆,那些傻东西才不至于被压死。”
长顺一惊,暗自皱了眉——假如鸟有眉毛的话。他想起来钱老是谁,一个住在小羊圈的诗人,儿子是杀鬼子的英雄,于是全家受到连累,被迫害到几近绝户。
他同情他的遭遇,也佩服他的勇气与胆识,可他不能认同钱老的话。
北平的百姓们,爱好和平,老实得不懂反抗。受到压迫与暴行,只会叹一句自己运气不佳。可他们并不是甘心做奴隶,只是不得已而留下来。有人是受困于家庭的拖累,有人缺少离开北平后的谋生手段,也有人只是缺少一点勇气或机会。他们活得憋屈,他们苟延残喘,可并没有去讨好日本人,说他们是鳝鱼,未免有些过分。
在战场上迎着枪林弹雨,是一种勇气;在牢狱中面对严刑拷打,也是一种勇气;努力活着,维持着一家老小,难道就不是一种勇气吗?他们有活着的权利,他们必须活着,不应该由别人——即使是英雄——来决定生死。
可是,战争让一切都扭曲了。他意识到,战争不是非黑即白,它是一团麻,一锅粥,所有人搅在一起,没人能独善其身。
北平人有权利活着,但是他们提供了物资——尽管是被迫的——而让侵略者能持续战争,使其他地方的人受难,这又该怎么说呢?
凭他的鸟头想不出个所以来,是的,他的脑子变得和鸟一样小,想不明白这些事。他想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听见鸡叫。他决定,跟钱老他们一起行动,去看看什么才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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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泛白,雾气还没退去,太阳不很耀眼地挂在城墙上方。钱老腿脚不便,早早出发,长顺也跟着启程。
老人走得很慢,长顺趁机在天上兜着圈子,为的是看清北平城。古老的,庄严的建筑,依旧和几百年前一样,静静矗立着,诉说着曾经的辉煌。可现在,它们是装着全北平人的活死人墓。大街上没有生气,没有热气腾腾的早点摊,没有挑着菜进城的小贩,没有蹲活儿的车夫……北平是死的。长顺心里落了泪。
钱老,几乎是本能地,往护国寺方向走去。长顺很快看到程家的院子,他有点不认识它了。那曾经最体面的宅子,已是破败不堪,木料上的油漆都脱落了;屋顶上的瓦也残缺不全;后院院墙塌了半面,只填上碎砖;连那棵枣树,也因为缺水——送水的要优先供应胡同里的日本人——而卷起了叶子。
院子本是长顺的牢笼,每天出来进去的,他总低着头,不敢多看它一眼。原来,牢笼已如此残破,不能再囚禁住他。屋顶上,砖缝里,到处都冒出了细长的青草,它们绿油油的,挺直了身子,靠自己的力量才能活得这样精彩。长顺看看小草,又看看枣树,好像明白了什么。
过了北海,街上见了行人,队列分明,向着太庙汇聚。
一队学生——被强制参加——都穿着校服,拎着太阳旗,队伍整齐划一,安静地,垂着头前进;一队民众——花钱雇来的——衣服又脏又臭,毫不体面,队伍各走各的,仿佛都在梦游;还有一队畜生——汉奸走狗之流——捧着花的,敲着鼓的,热闹得像是过节。
长顺看着人群。
他最心疼学生,他们是国家的未来和希望,也是接受过新思想,最懂得爱国的人。可是,父母的养育,祖国的培养,将在下一瞬间灰飞烟灭;普通民众也不该死,他们不过是为挣那几个铜子儿,如果挣不到,一家老小便要挨饿。他自己没断过顿儿,但他最能理解的是他们。他们也是钱老嘴里的鳝鱼,数量很多,如果聚集起来,会爆发出巨大的能量,只是,钱老聚集他们的办法……;那些畜生们是该死的,可惜他们的主子倒不见得真去治他们的罪,如果能只干掉他们和鬼子,该是多么美好的事啊!
这时,钱老的队伍已经分散到人群中,特务也一样——上顺能看出一两个比较显眼的,但肯定不止那几个人。他拼命转着小脑袋瓜,可是脑子乱成一团,钱老,学生,民众,汉奸,在他脑子里出来进去,该杀的,该救的,他想不出办法。
特使的汽车开了过来,钱老的人随人群围上去,从侧后方接近车门,他们的手摸进兜里,那里有“家伙”,可以杀敌,也会伤及无辜。
在人群外围,长顺注意到一男一女两个小学生,他立刻想到了豆豆和妞妞。没的说,这俩小孩也会被抓,他们用不着受刑,就会死在阴冷的牢房里。他们算不上为抗战牺牲,没人会记得他们。他们是报纸号外里的无辜群众;文人笔下麻木的中国人;鬼子认定的嫌疑分子;英雄眼里的“傻鳝鱼”……
一瞬间,他明白了,北平人——“宁可饿死,也别被杀”的北平人——没有错,钱老——搅得天翻地覆的英雄——也没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张,也有自己的权利,只是战争把他们搅和在一起。
他还是没办法,但他有了行动。他起飞,俯冲,朝向一只脚刚迈出车门的特使。这是他能做到的,他虽然不是伯劳,不能一嘴戳漏敌人的头,或一爪子挠破敌人的喉咙,但他可以戳瞎敌人的眼睛,引起混乱。特使也许因此丧命,钱老们也不用再行刺,日本人也总不能因为一只鸟而抓人。大家都能得救。
学生们可能受到鼓舞,连一只鸟都会去杀鬼子;百姓可能恍然大悟,身处北平城里也可以杀鬼子;汉奸们呢,会吓破胆,一只鸟或一只狗都可能干掉他们。
特使的肥脸越来越近,长顺随着气流调整身体,瞄准他的一只眼睛。特务们掏出枪来,他们没有脑子,只会本能地把枪口朝向活动的物体。长顺迎着黑洞洞的枪口,挺起头,在心底大喊:“开枪,冲这儿来!”他的胸中充满热气,他将成为英雄,原来,普通人也可以成为英雄。他的肚子里一阵翻腾,不知是热血还是什么,仿佛要喷薄而出。
长顺——也是黄雀儿——失禁了。鸟——是一种胆小的生物,它们在受到刺激时,会出现应激反应。一泡鸟屎,糊到特使的脸上。时间停住了一下。特使大为恼火,钻回汽车。特务们也忙着驱散人群,以免被人看到丢脸的场面。
长顺羞得变成了红鸟,他以为自己是被吓到失禁,他不但成不了英雄,而且再也没脸见人。不过,失落中,总算还有那么点值得欣慰的事,刺杀行动只能终止了,他想。
钱老的手榴弹划过天际。一瞬间,白光,热浪,碎片,包裹住长顺。他看到特使,汉奸,都化为灰烬;他看到附近的学生,民众被火焰吞噬;他仿佛看到老二,对着他点头微笑;最后,他看到硝烟散去的北平,天空那么蓝,到处都是自由飞翔的小鸟……他的肚子还是很疼,可他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