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读书《贫穷的质感:王梆的英国观察》,作者王梆。
一直都对社会观察类的书籍很有兴趣,因为读的过程中可以通过作者的描述,身临其境般地了解到社会中平时没有看见的角落里发生的一些事。这本书便是王梆在英国生活期间对英国社会和文化的观察,文笔生动有趣,史料记录详实,阅读的过程令人大开眼界,看到了英国很多意想不到的方方面面。
王梆是一位扎根英国多年的文字工作者,她住廉租房,逛二手店,后院种菜,下地劳作,作为一个异乡人,从自身的真实处境出发,在对英国不断的观察中,讨论贫穷与制度、家庭与养老、乡村与城市、脱欧与留欧、文化与历史等一系列社会问题。让人惊讶的不仅是她丰富的生活阅历,还有她对于周遭一切的深入思考。
这本《贫穷的质感》也是她思考的产物,比如关于生存这个问题,身兼“穷人”“移民工”以及“外来女”三重身份的作者,一直很困惑:在一个发条不断失灵,只能持续疯转的老牌资本主义社会里,跟不上速度、随时会被离心力甩出去的人,如何才能有尊严地活着?
王梆在书的开篇就说道:“我的很多人生悲剧,大抵是穷引起的。”自从27岁离开报业,选择了自由写作之路,王梆就过上了朝不保夕的生活。刚到伦敦的第一年,更是一贫如洗。在多年的生活中,她观察到了一个两极化的英国社会。
在所有形容“贫穷”的英文词汇中,王梆认为“dirt poor”这个词最贴切,因为“灰尘是最势利的,当你衣着光鲜它退避三舍,当你破衣烂衫它就从四面八方猛扑而来”。
关于造成贫穷的原因,“伯根计划”(美国非政府组织,旨在消除全球贫困,反对贫富分化)给出了五个答案:历史成因(比如被压迫和剥削过的殖民地),战争,国债,歧视带来的资源分配不均,环境恶化和自然灾害。
在王梆看来,最刺眼的原因当属“歧视带来的资源分配不均”。
歧视链无所不在,对贫穷的歧视,对体力劳动者的歧视,对性工作者的歧视,对LGBT人群的歧视,对流浪者的歧视,甚至连“颜值”也被纳入歧视的范围……而贫穷几乎可以说是各种歧视混杂的产物,像一条融汇百川的脏河,贯穿着人类的整个文明史。
为了反对歧视和歧视带来的贫富分化,欧洲自“二战”开始后便建立起一整套税收和福利制度。低收入者不但可以租住政府廉租房,他们的孩子还有从小学到大学的免费教育,失业救济和全民医疗保险。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这样的福利,那些垄断全球经济的资本家、财团及其门下政客,咬定“贫穷是自身之过”,多年以来一直在想方设法地瓦解这套体系,比如卖掉政府廉租房,实行紧缩政策,将水、电、交通、医疗、教育等公共资源私有化,似乎只有如此才能从金钱和道德压力下脱身。
英国《卫报》记着斯蒂芬·阿姆斯特朗走访全英,见过许多“dirt poor”这样的人。他认为政府的见死不救是“歧视”,尤其是“机构性歧视”的充分体现。他引用欧盟的数据:“1300万英国人生活在贫困之中,贫困儿童占儿童总数的五分之一。”在做了严谨的调查之后,他指出,穷人不是贫困的罪魁祸首,而是它的产物。贫困也不可能通过“自律”自愈,“紧缩”只会导向更极致的贫穷。
书中提到的史蒂文的例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史蒂文原本是一位古建筑修复师,他修过大大小小的古建筑,“这种活非常考究,要由化学家在旧建筑中取样,得出其原材料和配方,再在此基础上仿制出色泽和质地几乎没有乱真的建材,才能完成修复。温莎城堡的天花板,就是我和另两名修复师一起修复的。”而这样专业的人才,又是如何落到了“dirt poor”的境地呢?
原来史蒂文临退休前,举家搬到了西班牙,却在那里和结婚十四年的妻子离了婚,只好带着所剩无几的积蓄孤零零地回到了英格兰。62岁,找工作不易;想自己干,又买不起昂贵的古建筑维修工具。为了去西班牙,原先的房子也卖了,山穷水尽。他在儿子家住了4个月,后来又在哥哥和姐姐家各待了一段时间,最后他卷起包袱,住进了树林里。
斯蒂文认为人应该有傲骨,他不想麻烦孩子。当有人问他:“你觉得我们应该怎样帮助世上那些贫苦的人?”他回答:“不要做道德审判,不要给他们扣上各种罪名。”
在《年老的隐喻》中,她提到了工业革命对英国社会带来的颠覆性影响。她并不对反“工作本位,勤劳致富”的价值观,但却质疑它在资本主义社会里的生长情况。英国的就业率非常高,但工资却非常低,很多人打几份工,并由于工作缺少保障而频繁更换工作。正因为福利太低,穷人才离不开低薪工作,结果变得更穷,同时雇主们也懒得在更富有成效的方式上投资。
在《英国乡村纪实:当田园遇上全球垄断资本主义》中,通过对底层人群生活状态的观察,王梆也直接指出了全球垄断资本主义的邪恶之处:垄断市场,兼并土地,大搞农业工业化,让可持续发展的地域经济窒碍难行;将失去土地的农民逼成“移民工”,将贫困归罪于懒惰,将资源的缺失嫁祸于移民;用最少的土地,最高端的科技,最低的人力投入,炮制最高产、品质低下甚至有毒的廉价农产品,将绿色食品变成少数人餐桌上的特权。
在《路易逊的伦敦:多元化和世界主义》中,她发现了阶级是一件金缕衣,随时代更换样式,从彰到隐,延续至今。
在《英国民间观察:附近、公共和在地的造乡》中,她通过频繁参与社区活动,作者也和很多当地人成为了朋友,不再因为外来者的身份而倍感孤独,也对英国的民间社团有了新的认识:
民间社团没有政治门槛,亦不设左右之分,它不仅将不同党派、不同阶层的人聚拢在一起,还利用其独特的“在地性”,推动着附近公共空间的拓展,守护着越来越稀有的在地公共资源。它就像微创手术,在巨大的混沌和黑夜里,年复一年,缓慢而平和地,修复着一小块乾坤。
她发现在面临各项严重的社会问题时,民间社团甚至能自发性地解决民众的困难和满足民众的需求,连一些政府无力解决的难题都不在话下。她因此意识到:大问题并不需要大规模的解决方案,一个行动上的基本框架,外加无数小的对策就足够了。
在《疫情中的英国社会:最糟糕的人管制这最坏的时代》中,她描述了在疫情洗礼下英国民众艰难求生的不易,抨击了执政党的无能与自私,“病毒在地域和经济生活中的扩散,依赖着霸权经济模式中那些早已存在的裂缝与缺陷。”
在《寻找替罪羊之旅:英国猎巫运动一瞥》和《英国家庭史一瞥:惩罚与反叛》中,分别讲述了再当时的时代背景下,英国的上流社会是怎样戕害女性和儿童的。其残忍程度令人难以想象。
这是一本文学性和思想深度都兼具的书,作为异乡人,作者从一个观察者的身份慢慢转变成一个行动者,一点一滴地融入到当地的生活,并尽自己所能地给周遭的人事带来一点小小的改变,哪怕只是传递一丝善意,表达一些理解,通过自己手中的笔将英国底层社会的模样展现出来。而阅读者即便不能改变什么,只要能看到这一切,已经是难能可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