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此标题向鲁迅先生致个敬。
前些天,我发了下面这些文字向干校请教甲骨文敎学:
有个朋友给我发来一张图片:
她说这是一个小学生的作业,老师让小朋友研究下图中的甲骨文是什么字?
我说是戊(wù)字。一天后,她告诉我,老师的答案是歲(岁)字。
我有点意外,因为岁字在甲骨文里的主流字型不长这样,但这种字型也能从甲骨文字典里找到。细细研究,戊(wù)戌(xū)歲(岁)的甲骨文都有互相相似的地方,只是有主流和非主流的区别。
下面是这三个字的甲骨文金文小篆的字形,甲骨文中打红圈的是主流字形。
从上面可以看出,岁字甲骨文的主流字形是第二第三个,但它的第一个非主流字形和戊(wù)差不多。戊(wù)字第四第五个是非主流字形,但这两个非主流字形和戌(xū)差不多。
它们长得这么象,是因为它们都是长得很相像的长柄大斧头。它们之间的区别可能是长柄上装的斧头形状有点不一样。(下面观点来自北师大王宁老师)
歲是中间有洞的大斧头。
戊(wù)是月形斧头。
戌(xū)的斧头比戊(wù)要大。
另外,跟它们也长得很象的还有一个戉(yuè)字,是圆形的大斧头。这个字后来写成钺。
把戉(yuè)字和戊(wù)戌(xū)歳放一起,你会看见,在甲骨文里,戉(yuè)和其他字形的区别很明显,它的斧头是圆的,但是在金文里,戉(yuè)字和戊(wù)字的主流字形简直是一样的。
它们长得太象了,有研究认为,这几个字本来就是一个,后来分化了。就是说原来的一种字形能表达后来的好几个意思,至于它到底表达的是后来的哪个字,就要从甲骨文卜辞中去确定了。比如,用做天干地支的,就是戊(wù)或戌(xū),前面是数字表示第几年的,后面就是歲(岁)字。
不过,对我们一般人来说,没有必要把这几个字的区别搞得那么清楚,尤其是对于小朋友,知道这几个字都是长柄的斧头就好了,如果想把这几个字的字义演变说清楚,比如戉(yuè)还在使用造字本义,但也新造了钺字,戊(wù)假借做了天干,戌(xū)做了地支,歲(岁)做了岁星和年岁,把这些问题全说明白,涉及到的知识面,可能对小朋友已经太多了。
小学生的甲骨文学习,也许不能搞太复杂,但小学生作业这么出题,并给出一个标准答案,这么处理,是否太简化?
上面是发给干校请教的内容。
干校看了说,这道题是不懂甲骨文的人出的,另外他认为岁字不是以斧为原型的字。
我知道干校对一些字的字源有自己的解读,看过干校解字的一些文章,比如不字和帝字的造字来历,干校有自己的逻辑和解读的角度。我会把他的解释作为一家之言拓宽思路,但并不会把(或只把)干校的解释介绍给孩子,我会选择历史上影响比较大的文字学大家的解读介绍给孩子,还可能会把有争议的内容也介绍给孩子,我不希望孩子认为甲骨文的解释是有唯一的标准答案,除了少部分有公认的一致看法的文字,如日月人。
如果一门学问不能打开人的思维和心胸,反而让人自以为真理在握,不能再去了解和接受其他的意见,这样的学问,这样的老师,在我看来,培养的是信徒,不是学人。(我不是不以信徒为然,相反,我觉得信徒很有能量。)
甲骨文是一个正在研究中的学问,现在,以后,都不断会有各种不同的研究出来反驳前人的研究,当然也会有研究出来支持旧的研究,在这个过程中,也不乏奇谈怪论。我水平不够,只是个学习者,对前人今人的解读,重在理解,了解他们的逻辑,我没有能力建构自己的解释。所以我注重整理文字学大家的研究,有可能对一个字的解读,这些大家们都是错的,但即使错了,他们曾经的解释也是这个学科里绕不过去的存在。
周六的黑格尔共读中,提到真理的问题,学哲学,可能会发现苏格拉底是错的,康德是错的,黑格尔是错的,对的是什么?不知道,既然都是错的,我们为什么还要学?因为只有在这种学习发现的过程中,才能慢慢理解真,接近对。但是,没有绝对的对。一旦有了完美绝对的“对”,它消失了它的对立面,它也就消亡了。它有生命力,能存在,正是因为它是有“错”的。
一门学问能存在,是因为它不断否定,又被否定,它发展于前人,又被后人发展。
甲骨文,也许随着文献出土,会有越来越多证据证明现在我们认为“对”的是“错”的,就象许慎的《说文解字》,两千来年成为文字学几乎唯一的正统,再别扭再让人头晕的解释,都会有人证明出它的合理性和权威性。但随着甲骨文的出土和研究,证明许慎对大多数字源的解释都有问题。现在的甲骨文研究,也众说纷纭,能有共识的字并不多,干校对字源的解释,也是纷纭众说中的一个,谁对谁错,不知道,但就是在对这些“错”的学习了解中,会慢慢构建起我们自己。这似乎有点我注六经和六经注我。
在这种自我的构建中,对一个具体的字谁对谁错,可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构建了你自己。
但如果是介绍给孩子呢?对错重不重要?我觉得应该也重要,但问题是,你能评判对错吗?你心里有各家的意见,也许还有自己的意见,但并不存在真理,这么多意见,你怎么给孩子讲?对于孩子,过于复杂的诠释,是不是也象《哲学史讲演录》于普通人一样?如果只讲有一致公认的看似比较“对”、有“真理”的字,那两千已识别的甲骨文里没几个字可以讲。而且,和哲学史就是哲学类似,古文字的研究过程,相当程度上构建了这门学问,对大多数字,我们可以说它有各种解读,但不敢说它就是某一个解读。
除了这些让人头疼的问题,我还好奇,干校作为晨山精神领袖般的存在,学校和敎学都需要干校的影响和带领,那么干校的解读,会怎么样影响教室?在我看来,这也许不只是一个文字敎学的问题,还是信徒与学人的问题。
黑格尔共读会上,干校说,做学问和做敎育不一样,做学问要有自己的观点,自己的建树,必须发出自己的声音。而敎育是要在目前的情况下,选择你的能力范围内所能选择的最合适的告诉孩子。
他把做学问和做敎育进行区别定位,只是“最合适”到底是什么,也是一个难有共识的太灵活太个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