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手攥得越来越紧了。
她们正在走一座桥。她穿着刚买的红裙子,那是她九岁生日的礼物。她并不是很喜欢红色,她喜欢的是那条绿色的,那种绿色,在岸上是麦子的绿,在水里是水草的绿,裙子散开的裙摆像水绵一样,油油地,软软地飘摇。但是妈妈不喜欢绿色,她也就抱着红色的裙子去试了。妈妈很高兴买下了裙子,又为她做了丰盛的饭菜,切了蛋糕,点了蜡烛,许了愿。总之,她在电视里看到的过生日有的东西一样都不少。这大概是她过得第一个生日,确切的说不是生日。被当做生日的这天,是妈妈领养她的那一天。
记得那天太阳很大,晒得秋千的生子发烫。孤儿院的阿姨告诉他们会有客人来,客人会带走他们中的一个。小朋友们都找到他们最好看的衣服,她也在小箱子里翻来翻去,找到那条外婆用她的旧旗袍改的绿裙子。她穿上试了试,有点小,但是不要紧。她深吸了一口气,攥紧手里的糖,和小朋友们挤着往门口跑。小二撞了她一下,她一个不稳,手里的糖掉到地上,她弯腰去捡。小三又从后面撞了一下,她倒地的同时听到“撕拉”一声,接着周围就爆发出笑声,她觉得后背凉凉的,伸手一摸,果然空空的。
她坐在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一点点风从她裙子的破洞处吹到她身体上,有点冷。院门口传来笑声,大概是客人来了。她捏捏手里的糖,想了想把糖剥开塞到嘴里。糖很甜,甜到她的泪淌下来。
她闭着眼睛,听到小美在唱歌。小美最漂亮了,还穿了那条亮晶晶的红色裙子。小美一定会被带走吧。她想。
“我可以带她回家吗?”是一个干涩的女声,就在她的耳边。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女人冲她咧了咧嘴,然后对阿姨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当然可以。这孩子可乖了,就是有点害羞。这不因为衣服破了,刚刚没去欢迎你嘛。”阿姨笑着说。
“那…您带她换件衣服吧,然后我们回家。”女人看着她,她看到了女人眼中的自己。那一瞬间,她觉得她们很久很久以前就见过。
她眨了眨眼,低下头,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背后的缝隙。当她再一次抬头想看看那个要带她回家的人时。女人的眼睛却看着别的地方,她的手抓着自己的胳膊,指甲已经嵌进肉里,然后她转过身,松了口气。
她跟着阿姨往屋里走去,有些后悔刚刚把糖吃了。
就是那天,和今天一样的天气。她拥有了妈妈,也拥有了家。所以她才不在乎能不能穿绿裙子呢。嘿嘿,她看着自己和妈妈拉在一起的手,笑出了声。
“别笑!好好走路!”妈妈扭过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她吓了一跳。因为妈妈如同困兽一样的尖利声音,还有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或者是她被牙咬得发白的嘴唇,还有从颧骨流下的豆大汗珠,是哪一个呢?明明妈妈刚刚还很开心,点蜡烛的时候妈妈眼睛很亮,好像把烛光也装了进去。怎么突然会像换了个人一样?
这座桥最近修了一次。之前断掉的栏杆都补上了,刷了新漆,白亮亮的在太阳底下,刺的人眼睛有点疼。河水流的不是很快,缓缓地,像是在唱一首古老的童谣。
妈妈的手越抓越紧。她能感觉到妈妈的手心有一团火,不断地燃烧着,汗从每个毛孔渗出,混在一起。她不知道是自己的汗还是妈妈的汗。两个人的手都湿漉漉的,她觉得手有点疼。
每走一步,妈妈的身子就矮一分,她的手也被抓紧一分。后来,妈妈好像把她的手当成了一块海绵,使劲捏,拼命的捏,要把它捏到消失才罢休。
“好疼!”她终于没忍住。
妈妈一愣,突然惊醒般地松开她的手。扭过脸冲她咧咧嘴,又转过头,继续走。但妈妈的手依然保持刚刚的姿势,弯曲着手别扭的悬在空中。
他停下来,看着被捏得发红的手。手还冒着热气,她不忍把汗抹在新裙子上,就在空中快速地挥动着,想让汗水快点蒸发。
“跳下去!”有一个声音划破空气飞过来。
很显然,那声音不是妈妈的。那是一个九岁小女孩的声音。是她自己的
声音。
“跳下来吧,跳下来妈妈就会解脱了。”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飞快地像妈妈奔去,把声音抛在耳后。她用刚刚那只手牵住了母亲悬在空中的手。那只手依然那么热,那么多汗。妈妈条件反射地把她的手攥紧,回头,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小遥?”可是那喜悦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灰飞烟灭,随即她再次看到了外婆去世时候的脸色。死人的脸色!
她利用汗液的滑腻郑开了妈妈的手,跑到桥边,抓住栏杆,向上跳,有一股力量托着她,她的身体轻而易举地越过了栏杆。
“我跳下来了,妈妈会好的。”她闭上眼睛,一束温暖的光抚上她的眼皮,有人轻声说:“我可以带她回家吗?”
河水被太阳晒得问问暖暖的,身体泡在里面反而很舒服,刚才的热一扫而空,她觉得身体很轻。水从各个地方灌进来,把最后一点温度也带走。她可以稍稍睁开点眼睛,红色的裙摆随着水一起一伏,她的头发在也在眼前浮动。
她看到一个穿绿裙子的女孩拉着妈妈的手。那条绿裙子和她在商场看到的一样,绿盈盈的。女孩的头上戴着纸质的生日帽。原来她也是这天过生日啊,帽子上画的,也是九个蜡烛。她听见妈妈喊女孩“小遥”。小遥蹦蹦跳跳的,一会到桥这边,一会儿又跑到桥那边。妈妈站在桥中间笑吟吟的看着小遥。那种笑,是她没有见过的。
突然一个绿点向水面扑过来,那是小遥,小遥踩空了,从断掉的栏杆处掉了下来。接着是一个白点,那是妈妈。妈妈呼喊小遥的时候水钻到了鼻子里,她剧烈地咳嗽,水花溅起来,大的小的闪着光。妈妈向小遥的方向游去。小遥的挣扎越来越慢,呼声越来越小,水越来越高,漫过了小遥的头顶。小遥周围的水花不在跳起,涟漪也变小,最后消失在小遥头顶下沉的地方。妈妈没有抓住小遥,她一次一次的潜到水底,又出来,直到最后又行人把妈妈拽到岸上时,她手里抓的是那顶被水泡烂的生日帽。后来人们找到了小遥,小遥的身上挂满水草,水草和绿色的裙子交在一起,像是从裙子上长出来的。妈妈跪在小遥旁边,用手把她身上的水草拿掉,她没有哭,只是眼睛盯着不动。
眼前依然是红色的裙角。拥入肺腑的水在上下左右摇晃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肺要炸开。她想吐出去点什么东西,却只能吸入。
她的意识模糊了,眼前黑乎乎的和闭上眼睛一样。忘记小遥,忘记我吧,妈妈,重新生活。她真的闭上了眼睛。
一双冰凉的手托着她向上,把她送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她下意识地抓着那最后的温暖不放。水向后游去,被太阳晒着的表面水很暖,和那个怀抱一样。
她感觉到一双手,扶着她的脸,那么轻,那么柔,然后是大滴大滴的眼泪,全部滴下来,就好像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这座桥,是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