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住在这并不很大的小镇。小镇的南面是运水河。人们喜欢那当时清洌的水流,无论晨光或是夕阳,河面都似乎是一种颜色:橙黄色。水迎着微风在流,鳞状的光波在跳荡,远远地向东或向西展开,连了天的霞云。运船在水波和云儿间慢慢游,向着水手心里的目标前行,只是偶尔,你刹那间分不清自己是向着黎明还是傍晚。唯有当春天的太阳在水杉林的上空静静的燃烧,整个运水河呈现出淡淡蓝色,人会感到天空与河流之间隔着多么广大的空间呢。
这个小镇的西北有个砖瓦厂,而运水河似乎是含着泪从那绕过去的。高高的烟囱,横卧的高温窑洞,临河有块很大的空场地,制砖车间用芦席棚盖着,里面发出阵耳轧砖机的轰响。沿河是在太阳下晾晒的垒好未进砖窑烧烤的粘土砖。
“鹏,你妈妈呢!”在砖窑前推着小车的师傅,斜着眼,侧着身子逗海鹏。
海鹏刚从运水河回来,他昨天还在运水河畔看到母亲的身影,但昨晚他回到家里,就没看见了,只发现父亲鼓胀着眼睛,唉声叹气。奶奶这是显得很平静,也许因为少了个磨嘴斗气的,她说:“这媳妇,像是买来的,娶她时也花了不少钱,她离家出走是早晚的事。”然后,阿奶用慈祥的眼光看着孙子海鹏,说:“唉,只是苦了我的孙子!”
海鹏望着父亲和奶奶,好像心情很淡定似的,他觉得,母亲在家时,也并不像他们同邻村人所说的,是个恶女人。他觉得:父亲每日每夜都有许多的欲望,白天,母亲到小镇的菜场,时常,有一些晨练的男舞伴,看着母亲眼角的伤,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最近没看你来舞池。”
母亲一脸难看样子,她红着脸说:“没什么,在家跌的。”然后,她又用很轻的声音说:“不跳就不跳了吧!”但她却回身,竖起耳,在小镇通向菜市场的街道,能听见华尔兹的舞曲。
海鹏刚上初中时,晚上,他就有些受不了父母床板的驿动。他感觉,那种动带有粗暴的感觉,有时,他能听到,母亲发出低低的:“请放了我吧!”那是苦痛的呻吟。然后是男人的沉鼾睡和女人的抽泣。而第二天,父亲和奶奶望着母亲窃窃细语。一切的争吵从许多小事开始了,母亲刚扫过的地竟有麦秸,连老眼昏花的奶奶都看见了。晚上的菠菜汤有些涩嘴,追究原因:是母亲没再把父亲洗的菜重新过一遍。但身为家庭主妇,怎么连一点小事都没有料理好。
二
终于,母亲随着运水河的船走了。到了海鹏现在高中快毕业,母亲也没回来过。
在西山脚下的这个黄土山,仿佛全成砖瓦厂的了。原先有绿色的草牧,还有散养的小山羊在原野的风中,悠闲地啃着青草。但如今,从整个的西山的南北坡都用铁栅栏围住。也许是防闲散人员牲畜从北面人为挖成的崖体坠落,也许是要展出示一种物权的所有。
海鹏发现前两天停课的同班女同学雅梅,她穿着方格子的小卦,两个正发育的胸乳撑着前胸的纽扣,好像是蹦出来是的。她此时戴着她在砖瓦厂工作父亲带的草帽,阳光正在她左上方黄土山的天空,她正用很大的与她娇小的身体很不相称的铁锹,一锹一锹地铲着黄土到小推车上。她的长长的耳根发角溢着很细的汗。
“雅梅!”海鹏从心底喊,但就要叫出声,可他从眼睛余光中,发现有个人影在晃,他好像的砖瓦厂管理人员,穿着行规道具的蓝色中山装,领子上两个风纪扣郑重其事地扣好。他俩隔着两排正晾晒的砖垛。海鹏不敢出声了。
在镇中学的校舍,雅梅与海鹏的位置是一前一后。刚进中学时,两人都很努力,但到了今天高三最后一年,学校里整个就不教什么新课了,是复习陈旧的课本内容,并不断组合深化。那天,雅梅红着脸,轻轻推着坐在正低头苦思的海鹏,白色绿线的作业本上,她只抄了个题目,她轻声问:“会做吗?”
海鹏看了看,苦笑着摇摇头。海鹏知道,自从母亲离家出走后,自己的情绪有些紊乱。那课本和习题一夜之间就像天书一样难啃了。雅梅此时也很失望,她从课桌上站起,开始想找一个女同学问问,但课间说闹的女生一群群的,似乎是按成绩好坏相互促成堆的,她在圈外,看到圈内的女孩并没有在意她的来到,好像她自己并不存在,她退缩了。她又想问一个成绩比海鹏要好许多的男生,那男生看着雅梅,她那大大的眼睛,和比一般同龄女孩比发育很大的胸,他心里乱跳。他忽然想起两天前,老师和家长对学生们的叮嘱,青春期,男女学生要远一些距离。那男生根本讲不清题目,反而弄得雅梅一头雾水。
老师,不管男女,都是严肃的。雅梅生性胆怯,放学后,她也没有去办公室问老师。她父亲的慢性肝炎似乎加重了。几乎一两个月了,雅梅的父亲一直病卧在床。父亲可以暂时没有工作,但他在砖瓦厂的工作得有人顶替,而对一个家庭来说,女儿是最唯一的选择。
海鹏默默朝雅梅走近,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他会走到这儿。这时,他的心会像在运水河畔,有着易经黑白鱼纹图案,那道教小庙黄色的墙壁一样的宁静。这种感觉,是母亲第一次出走后,他和另外一个女性接触后新产生的,而以前从来没有过。
三
小车的轮在黄色的干燥的土地上前行。路上的小石子,在春天暖和的阳光下发着奇异的光。运水河上的船头,劈斩着灿烂的水花,朝西边无边的疆域奋进。
海鹏推着盛满天黄土的车,雅梅学着自己父亲的样子,一步一用力蹬着脚下坚实的土地。海鹏此时一点也不觉得,这砖瓦厂的活是一种很苦的活,相反,他觉得和雅梅姑娘在一起,竟把世上的一切忧郁都淡化了。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认识雅梅姑娘的情形,那时雅梅还是隔壁班上的小女孩。海鹏和另外一个男生不顾家人和小学教师的劝阻,迎着夏季的烈日,跑到运水河的江沙滩上游泳,长长的堤坝上,一群女生蹦蹦跳跳从远处跑来,两个男生全身裸体,下半身浸在淡黄色的江水里。而海鹏的眼睛与雅梅对视了一下,他俩都下意识的垂下头。
“海鹏,明天你不要来了!”雅梅的眼睛很诚恳,但她并不知道海鹏最近家里的近况。她的心里虽然为海鹏的行为而感动,但她觉得,这个在班上成绩中上等的男生,应该有自己的前程,跟她并不是一样命运的人。
海鹏站在那,望着湛蓝的天空,此刻,运水河上空碧蓝如洗,白色的江鸥慢慢在飞翔,人的视线跨出被歪歪斜土墙围着的小砖瓦场的外面,能看到一头老牛缓缓而行,低头啃食着路边的青草。一只小江鸥,像是受了意外的伤,站在老牛褐色而坚强的脊背上,望着天空同伴打头顶飞向南面更广大的原野。
学校的毕业典礼似乎离这一天并不远。校长先生的校训变成慷慨陈词激励人心的话语,有许多已被省城大中专院校录取的同学,都笑盈盈的,他们走到露天的舞台去拿各色各样的奖状与锦旗。而此时,海鹏与雅梅搬着自己家的小凳子,坐在台下,他们俩人相距的距离并不算远。而雅梅的父亲已经查出患有肝癌,她已被砖瓦厂的老板允许顶她父亲的工作。砖瓦厂的老板因此还得到了镇民的尊敬。海鹏是可以复读的,但他没有心思继续学习,他竟不知道中学毕业以后干什么。他一脸茫然地望着舞台。
接着大家在唱校园歌曲,同学们对彼此相处的旧日的时光做最后的告别。那歌声,在运水河旁学校操场上,让人想起:“蓝天,白云,长江、黄河,我们从此奔向四方!”这是一首毕业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