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在课本中读到《汉书·苏武传》,头脑中留下的挥之不去的画面就是苏武在大漠深处牧羊,天降鹅毛大雪,苏武没有东西吃,又冷又饿,只得就着冰冷的雪水,吃毡毛(天雨雪,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
。当时的感受是:苏武真牛!至于老师一再讲的什么尽忠报国宁死不屈等等,只是作为考试内容记下来了,并没有真实的感受。
若干年后,轮到自己给学生讲《汉书·苏武传》了。备课时发现自己学生时代的那个画面与文章的描述有一些出入,苏武喝雪水吃毡毛时并没有在牧羊,而是被单于囚禁在一个地窖里,不给吃的也不给喝的,苏武为了活下去,才喝雪水吃毡毛,最终数日不死,单于以为神
。
明白了这一点以后,心中又有了一个疑问:苏武前面两次决绝地要自杀,单于使卫律劝苏武投降时,卫律以不降即死相威胁,苏武不为所动,视死如归。那单于把他囚禁在地窖中,想置他于死地时,又为什么不趁机冻死饿死算了,而要吃雪吃毡地一定要顽强地活下来呢?
其实,苏武身上最可贵的是一种精神,一种强大不屈的精神力量。苏武之所以吃雪吃毡也要活下去,就是要向单于展示自己绝不屈服的强大的精神力量。这种精神力量是卫律和李陵都不具备的,也是苏武高于他们两个人的地方,这种精神力量让苏武达到了一种境界,这种境界超越了生死,从而让苏武这个名字永垂青史,千古流芳。
卫律、李陵、苏武,三人的境界各不相同,以苏武的境界最纯粹最高不可攀。
卫律的境界最低,从他劝苏武投降的那些话语中,我们可以推知:在死亡面前,他怕了;在富贵面前,他服了。卫律选择了荣华富贵,选择活下去,他没有精神可言,也没有什么境界可言。
李陵呢?从他和苏武几次的交谈中,大致可以推测出他在匈奴期间的心灵历程
:他战败被俘后投降匈奴是权宜之计,想找机会逃跑,以期能够再和匈奴疆场厮杀,报效国家,这是作为一员武将当然的思路。他在苏武回国时向苏武表明自己心迹时是这样说的:如果皇帝能赦免我的罪过,不要杀掉我的家人,我一定会在匈奴为大汉有所作为的,这一直没有忘记我当初投降时的计划(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
。
后来,汉武帝愤怒于李陵的投降,冷酷地杀了他的全家,让李陵失去效忠皇帝的信念(收族陵家,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
。这一信念的失去,让李陵的精神垮掉了(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域之人,壹别长绝!)
对于李陵,我相信作为一员武将,投降决不是因为怕死,他超越了个人的生死,但没有超越对家人的情感。也就是说,李陵对汉朝对汉武帝的忠心是有条件的,是不纯粹的。
李陵的精神境界是:你有情我就有义,如果你无情,就别怪我无义。
相比于李陵,苏武的境界,高就高在纯粹上。苏武对汉朝的“爱”是无条件的。当李陵来劝降时告诉他,他的哥哥和弟弟都因为小小的错误而死掉了,母亲也已去世,妻子已改嫁,家里只有两个妹妹,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现在十几年过去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说了这些之后,李陵问苏武,家人都这样了,你还在坚守什么呢?而且皇帝年龄大了,喜怒无常,大臣常常无缘无故就被杀掉了,这样的帝王还值得你为他效忠吗(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复谁为乎)
?
面对李陵的反问,苏武回答:作为臣子效忠皇帝,就好像儿子孝顺父亲一样,儿子为父亲而死,了无遗憾。李陵兄,你就不要再说了(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亡所恨。愿勿复再言)
!
听了苏武的回答,很多人会觉得苏武“愚”和“迂”。以我们今人的眼光来看,为封建帝王效忠确实是“愚”和“迂”,但如果我们再站得高一点,略过所谓的“效忠”,仅从一个人生的原则来看,苏武的这种对一种精神的“坚守”和执着正是我们这些凡俗之辈望尘莫及的,是令我们敬佩的。正是这种“坚守”和执着让苏武达到了人生的最高境界。
在苏武的这种境界面前,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包括匈奴的单于。
其实,苏武和单于之间,是一场精神的较量。
在得知自己会被在匈奴参与谋反的部下连累之时,苏武就认为这是一件有辱国格和人格的事(见犯乃死,重负国)
,与其等着被匈奴抓起来杀掉,丢人现眼,还不如自杀。这是苏武第一次要自杀,结果被手下人劝住了。这时的苏武,可能还存在一点幻想,因为自己一点儿也没有参与谋反,也可能不会被治罪。但幻想很快破灭了,单于听说汉人使团的人参与了谋反,大怒,把所以人员都抓起来审问。
这个时候,苏武不再犹豫了,决绝地实施了自杀。他觉得,作为一名使者,被抓起来审问,不管这是对还是错,这都是一件不能忍受的“屈辱”,必须以死来证明自己(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他拿起刀,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也真的刺到了自己。负责审问的卫律大惊,一把抱住苏武,然后采取最有效的抢救措施,才把苏武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苏武的这次自杀虽然没有成功,但他确实算是“死”过了一回,他在精神上找到了自信,他不会再自杀了。他并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既没有辜负大汉王朝,也没有对不起匈奴。他用自己的“视死如归”赢得了匈奴王单于的敬重,单于每天早晚两次派人看视苏武,而把别的使者都关了起来(单于壮其节,朝夕遣人候问武,而收系张胜)
。
单于想让苏武投降,为他服务。这等于让苏武在精神上屈服于他,这对苏武来说,是最不可能的一件事。后来单于派卫律以功名富贵相诱、以死相胁,没有成功。又把苏武囚禁在地窖中,断绝饮食,我觉得单于肯定认为面对大雪苦寒无衣无食,苏武肯定扛不住,要么投降,要么就是被冻死饿死。但苏武不但没有屈服,反而神奇的活了下来。这下单于傻了,觉得不能再往死里折腾这位神灵一样的人物了(单于以为神)
,于是就把苏武发配到更荒寒的地方去放羊,还给了苏武一个“希望”:等你放的公羊生小羊了,你就可以回来了。
肉体的痛苦不能让苏武屈服,单于想通过“蛮荒的无望的时间”来击垮苏武的精神。
但这同样击不倒苏武。史书上是这样来描写苏武牧羊的: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
从这简洁的文字里,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自信优雅的苏武,在广漠无人的荒原上,手里拿着从祖国带过来的“节杖”,行走在天地之间。
天高地远,一如他内心的苍茫浩渺。
最终,苏武用他那强大的纯粹的精神战胜了单于,战胜了时间。
十九年后,苏武回到了汉朝。
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千载之下,能做到的有几个?苏武做到了。再读《汉书·苏武传》,我想到最多的一个词就是:境界。
什么样的境界,决定着什么样的人生。创造境界的是精神。这又让我想到了文天祥,在他著名的《正气歌》的序言中,他说他凭一个书生的柔弱之躯,在阴暗潮湿污浊不堪充满着屎尿死老鼠死人的广八尺,深可四寻
的一个地牢中,生活了两年时间,竟然没有病死,全是靠他身上所具有的那浩然正气
。
苏武和文天祥之间,相隔着一千多年久远的时间,但两个人有着同样的精神,达到了同样高的境界:超越了生死,所向无敌。
据说佛家所追求的“涅槃”境界,就是超越生死,就是不生不死。作为凡人肉身的我们,都在生死之间或喜或悲,很难想像超越生死、不生不死
是什么样的境界。
所以,我们只能是凡夫一个。像苏武、文天祥那样高境界的人,在人类历史上,是扳着手指头也可以数得过来的。
司马迁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境界,是凡俗生活中的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