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0年那会儿,天儿跟现在也差不多,该热热,该冷冷。就是街上的车,悄没声儿地滑过去了,不像早先“突突突”冒黑烟。最大的变化,是家家户户都多了一口子。
这口子,不吃饭,不睡觉,不闹脾气,叫“厨神”。人形,跟真人似的,就是脸上没表情,手稳得跟焊在地上一样。它能买菜,能做饭,能洗锅。最绝的是,你给它一本菜谱,哪怕是乾隆爷御膳房里掉出来的纸片子,它就能给你原模原样做出来。盐几克,油几钱,火候几分几秒,差一丝一毫,它自个儿都不答应。
这事儿一出来,最先慌的,是那些开饭馆的。陈建国他爹,就是开饭馆的。不是小饭馆,是“味觉王朝”,城里头一指的大酒楼,三层楼,门口俩石狮子比真狮子还精神。陈建国他爹,陈老掌柜,一辈子就琢磨一件事:怎么让人吃了这顿,还想下顿。他常说:“舌头是良心,你糊弄它,它就糊弄你。”
陈建国是他爹的独苗,打小就在后厨钻。闻着油烟味儿长大,看师傅们掂大勺,听锅碗瓢盆叮当响,比听戏还过瘾。他爹说:“建国,这‘味觉王朝’,以后是你的。记住,咱靠的是手艺,是人心,是灶台前那股子热乎气儿。”
陈建国点头,心里却有点儿打鼓。他看着电视里“厨神”机器人炒菜,那动作,比他爹最得意的张师傅还利索。一盘鱼香肉丝,端出来,色香味,跟画儿上似的。主持人说:“完美复刻,零误差。”
“零误差?”陈建国他爹把遥控器往沙发上一摔,“放屁!炒菜能零误差?盐多一勺,少一勺,火大一分,小一分,味道就变了!那是人炒的菜,不是机器拧螺丝!”
陈建国没吭声。他懂他爹。他爹那双手,比尺子还准。抓一把盐,就知道几克;颠一下勺,就知道菜熟了几分。那是几十年的功夫,是油烫出来的疤,是烟熏出来的褶子,是日子一天天熬出来的“准头”。机器?机器哪有日子熬?
可日子不听他爹的。外卖最先撑不住。以前送外卖的小哥,满街飞,电动车跑得比兔子快。现在?谁还点外卖啊?“厨神”在家候着呢,想吃啥,说一声,比点外卖还快,还便宜,还热乎。送外卖的,要么改行送“厨神”的维修零件了,要么就真成了“闲人”。
接着是小饭馆。街口老王家的炸酱面,面揉得筋道,酱炸得喷香,街坊邻居吃了二十年。老王说:“我这手艺,机器学不会。”结果呢?对面新开了家“厨神体验馆”,花十块钱,就能让机器人给你做一碗“老王家同款炸酱面”。面,机器揉的,筋道;酱,机器按老王公开的配方炸的,喷香。老王站在门口,看着体验馆排队的年轻人,比看外星人还稀奇。三个月后,老王的铺子,贴上了“转让”。
“味觉王朝”也撑不住了。先是包间订不上,后来大厅也空了。以前那些开着豪车来吃“御膳房”套餐的主儿,现在在家让“厨神”做。一样的菜,省了钱,还省了路上堵车的时间。陈建国他爹站在三楼窗前,看着楼下冷清的停车场,那俩石狮子,也显得没精打采。
“爸,”陈建国终于开了口,声音有点干,“要不……咱也弄几台‘厨神’?就放后厨,帮忙备备菜,蒸蒸馒头啥的?”
陈老掌柜猛地转过身,脸气得煞白,指着陈建国,手指头哆嗦:“陈建国!你个没良心的!你爹我一辈子,就守着这灶台,守着这‘味觉王朝’!你让我弄机器?让我把祖宗传下的手艺,交给一堆铁疙瘩?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爸,不是要手艺,是要活路啊!”陈建国也急了,声音高了八度,“现在谁还稀罕手艺?人家要的是快,是好,是便宜!机器做出来的,比咱张师傅做的还‘标准’!您那套‘人心’,‘热乎气’,顶个啥用?能当饭吃?”
“顶个啥用?”陈老掌柜一脚踹翻了旁边一个放调料的不锈钢架子,哐当一声巨响,“顶个啥用?顶我陈家三辈子的脸!顶那些老主顾的信任!顶你爹我这一身油烟味儿!没这‘人心’,没这‘热乎气’,那菜,那还是人吃的吗?那是饲料!”
父子俩吵翻了天。后厨的师傅们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张师傅,那个颠勺颠了三十年的老师傅,偷偷抹了把眼角。他懂老掌柜,也懂少东家。这世道,变得太快了,快得让人喘不过气。昨天还捧着你手艺的人,今天就去捧机器的“标准”了。
最后,“味觉王朝”还是关了。不是陈建国关的,是他爹关的。关门前一天,老掌柜把所有员工叫到大厅,发了遣散费,多给了三个月工资。他没哭,也没笑,就是声音哑得厉害:“对不住了……跟着我,耽误大伙儿了……这手艺,怕是……到头了。”
陈建国站在人群后面,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心里像塞了一块冰冷的铁疙瘩。
关门那天,陈建国跟着他爹,最后一次走进了“御膳房”。那间厨房,曾经是“味觉王朝”的心脏,锃亮的不锈钢灶台,擦得能照出人影的吊灯,墙上挂满了奖状和照片。现在,空荡荡的,只有一股子冷清的、混合着洗涤剂和陈年香料的味儿。
陈老掌柜没看那些奖状,径直走到他常用的那个灶台前。灶台冰凉。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个巴掌大的紫砂罐子,罐口用蜡封着,罐身上油光锃亮,那是他爹传下来的“秘制粉”,据说里面掺了十几种香料,是“味觉王朝”好几道招牌菜的“魂”。
他摩挲着罐子,像摩挲着一块烧红的铁。然后,他突然扬起手,狠狠地把罐子砸在了冰冷的不锈钢灶台上!
“啪嚓!”一声脆响。
紫砂罐碎了。暗褐色的粉末,像一小撮陈年的灰尘,撒落在锃亮的台面上,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可笑。
陈建国冲过去:“爸!你干什么!”
陈老掌柜没看他,也没看地上的粉末。他慢慢转过身,背对着那片狼藉,面对着空荡荡的厨房,像面对着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审判。他嘴里喃喃着,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但陈建国听清了:
“魂散了……散了就散了吧……这世道,不要魂了……要的是……一模一样……”
他慢慢走到墙边的高脚凳旁,那是他以前炒完菜,喜欢坐着歇口气、喝口茶的地方。他爬上去,坐下来。背挺得笔直,像一尊石像。
陈建国觉得不对劲,冲过去摇晃他:“爸!爸!你怎么了?”
没反应。陈建国探了探鼻息,手猛地缩回来,像被烫着了。
救护车呜哇呜哇地来了,又呜哇呜哇地走了。医生说,心梗。太突然了。
陈建国站在空荡荡的“御膳房”门口,看着救护车消失在车流里。他手里,还捏着一片从地上捡起的、沾着褐色粉末的紫砂碎片。碎片边缘锋利,硌得他手心生疼。
一模一样……他脑子里反复响着父亲最后的话。机器做的菜,和父亲做的菜,能一模一样吗?从颜色,到香气,到味道,甚至到盘子边那圈油花……数据上,大概真能做到一模一样。可那又怎么样呢?那里面,没有父亲额角的汗,没有他颠勺时手腕的劲儿,没有他尝味时皱起的眉头,没有他端菜上桌时那句“趁热”的吆喝……那里面,没有“魂”。
陈建国把“味觉王朝”的地儿卖了,钱没留多少,都给了老员工。他拿着剩下那点钱,还有心里那块冰冷的铁疙瘩,在城郊租了个破厂房,挂了个牌子:“味觉记忆研究所”。
名字挺玄乎,里头也确实有点玄乎。陈建国招了几个学食品的、学计算机的、甚至还有个学心理的年轻人。他们鼓捣一些陈建国也看不懂的仪器:有的能闻出菜里有多少种分子,有的能把人吃东西时的脑电波画成图,还有的能模拟出舌头的感觉。
他们干啥呢?他们想“存”味道。不是存菜谱,是存“感觉”。比如,存一盘“妈妈做的麻婆豆腐”的“感觉”。怎么存?得找妈妈来做,做的时候,仪器像闻香师一样闻,像医生一样测脑电波,像侦探一样记录她放了多少盐、颠了几下勺、中间尝了几口……然后,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数据,弄进电脑,变成一幅“图”。他们管这叫“味觉图谱”。
有了“图”,就能让“厨神”机器人照着“图”做。做出来的麻婆豆腐,从分子到脑电波,都跟“妈妈”做的一样。陈建国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图谱,心里更堵了。这算啥?把“妈妈”的感觉,拆成一堆零件,再让机器拼起来?那拼出来的,还是“妈妈的感觉”吗?
更邪门的是,他们发现,老吃“厨神”做的菜,或者老“看”这些图谱的人,舌头好像变笨了。以前吃个菜,能说出“哎呀,这盐好像多了一咪咪”,“这火候差点意思,有点蔫吧”。现在呢?吃啥都“还行”,“挺好”,“跟图谱上一样”。他们管这叫“味觉钝化”。陈建国想,钝化?不就是傻了吗?舌头傻了,心也跟着傻了?分不出好歹,尝不出悲欢,那吃饭跟嚼蜡有啥区别?
研究所里有个年轻小伙,叫林栋,戴个眼镜,说话文绉绉的。他总跟陈建国说:“陈总,技术是中性的。我们是在记录文明,是在保存那些可能消失的味觉记忆。”
陈建国就瞪他:“保存?存哪儿?存你那电脑里?存那些冰冷的铁疙瘩里?那能叫存?那叫展览!跟博物馆里放的老古董一样!人活着,得吃热乎的,得吃有‘人味儿’的!你存得再好,它能变出个活人妈妈来?”
林栋就不吭声了。他知道陈建国心里憋着一股火,一股跟他爹一样、却又不一样的火。他爹是恨机器夺了他的“魂”,陈建国是怕机器夺了人的“感觉”。
研究所就这么不咸不淡地撑着。十年,弹指一挥间。城里头的“厨神”都升级好几代了,叫“星耀”,更俊,更灵,说话都带点“情感”了,虽然听着还是假模假式的。研究所的“味觉图谱库”倒是存了不少,从满汉全席到街边烤冷面,应有尽有。他们还搞了个“烟火计划”,就是让“厨神”做菜时,故意“犯点错”,比如盐少放点,让主人自己加;或者火候留点余地,让主人自己看着办。陈建国说,这是给机器“留点人味儿”,给生活“留点缝儿”。
效果嘛,有,但不多。就像往大河里撒把盐,咸味儿都尝不出来。大多数人,还是图省事,图“完美”。厨房?成了放“厨神”的储藏间。烟火气?早被排风扇抽干净了。
这天下午,研究所来了群小学生,社会实践。孩子们排着队,叽叽喳喳的,像一群小麻雀。陈建国在楼上办公室,听见楼下闹哄哄的,就下来看看。
体验区里,一个“厨神·初代”正表演做麻婆豆腐。动作麻利,一板一眼,跟个训练有素的厨子似的。不一会儿,一盘红亮亮的麻婆豆腐端出来了,香气扑鼻,看着就下饭。
一个研究员,笑眯眯地问:“小朋友们,想不想体验一下‘烟火计划’呀?让机器人停一下,你来撒把葱花好不好?”
一个戴眼镜的男孩,挺勇敢,举手了。他走过去,机器人把一小碗碧绿的葱花递给他。男孩有点紧张,屏住呼吸,把葱花撒在豆腐上。动作笨手笨脚的,葱花撒得不太均匀。
“真棒!”研究员夸他。
男孩挺得意,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放进嘴里。吧唧吧唧嚼了几下,眉头就皱起来了。
“怎么样?”研究员问。
男孩咽下去,有点困惑地说:“跟……跟家里‘厨神’做的一样啊……好像……没啥不一样。”
旁边几个孩子也跟着点头。陈建国站在人群后面,心里叹了口气。是啊,撒把葱花,能改变啥?那豆腐的底子,早被机器定死了。盐几克,辣几许,火候几分,都刻在芯片里了。撒把葱花,不过是往标准答案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句号。
就在这时,人群里钻出个小姑娘,扎俩羊角辫,眼睛又大又亮,像两汪清泉。她没看那盘豆腐,也没看那个撒葱花的男孩。她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直勾勾地盯住了站在后面的陈建国。
她开口了,声音不大,清脆得像豆子撒在竹筛上:
“叔叔,”她指了指那盘麻婆豆腐,又指了指自己的小嘴巴,“为什么……为什么妈妈做的菜,和机器做的一模一样,却还是不一样?”
陈建国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谁用大锤子砸了一下。整个体验区,瞬间安静了。连空气都好像不流动了。那个研究员张着嘴,忘了合拢。撒葱花的男孩也愣住了,茫然地看着小姑娘。
陈建国看着小姑娘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面没有困惑,只有一种天真的、执拗的追问。这问题,像一把钝刀子,不快,但一下一下,割得他心里生疼。
一模一样……机器做的,能一模一样。分子一样,脑电波一样,甚至盘子边的油花都一样。
不一样……妈妈做的,就是不一样。哪里不一样?说不清,道不明。是妈妈做饭时,锅里“滋啦”一响,你心里就踏实了?是妈妈尝咸淡时,那微微皱起的眉头?是妈妈端上桌时,那句“快吃,凉了腥气”?是一家人围坐着,筷子碰筷子,说着话,那菜里就掺了笑声,掺了唠叨,掺了日子的味儿?
这些,机器怎么给?图谱怎么画?数据怎么存?
陈建国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他想说,傻孩子,那能一样吗?可他又想起研究所里那些冰冷的图谱,想起父亲砸碎的紫砂罐,想起这十年,人们越来越习惯的“完美”和“一样”。
他看着小姑娘,小姑娘也看着他,大眼睛一眨不眨,还在等答案。
陈建国慢慢蹲下身,让自己跟小姑娘差不多高。他没看那盘豆腐,也没看那台机器。他看着小姑娘的眼睛,很认真,也很慢地说:
“因为啊,”他顿了顿,好像在找一句特别简单的话,“妈妈做的菜里,有妈妈。机器做的菜里,只有菜。”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她没再问,转过身,拉着旁边小伙伴的手,走了。羊角辫一甩一甩的,像两根倔强的小草。
陈建国还蹲在地上。体验区又恢复了嘈杂,孩子们在研究员的引导下,开始“品尝”别的图谱。他慢慢站起来,感觉腿有点麻。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天快黑了,远处高楼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像星星落在了地上。每一盏灯下,大概都有一个“厨神”,正在无声地、精准地、完美地,复刻着晚餐。
一模一样的麻婆豆腐,正在千家万户的餐桌上冒着热气。
陈建国想起他爹,想起那个空荡荡的“御膳房”,想起地上那撮褐色的粉末。他爹说,这世道不要魂了。
陈建国摸了摸口袋,里面还装着那块紫砂碎片,边缘硌着他。他掏出来,碎片在夕阳的余晖里,闪着一点微弱的光。
“不一样……”他低声念叨着,像是在回答小姑娘,又像是在问自己,“能一样吗?”
窗外的风,吹进来,带着一点凉意。研究所的灯火,在暮色中亮了起来,固执地亮着,像这巨大城市里,几粒不肯熄灭的、微弱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