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与潜意识的撕扯
多接触真实世界,
逐渐从头脑中那个封闭的世界走出来,
就会慢慢疗愈。
拖延症可以说是一个世界性难题,有各种各样的书,试图通过行为管理的方法来改善拖延症。我想尝试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剖析拖延症形成的心理成因。
第一个可能性的成因——“这不是我选择的”,也就是说,没有主体性。拖延症在那些小时候被父母过度控制的孩子身上更加常见,因为父母经常替孩子做选择,否认孩子自发的选择。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比如吃饭,这是生物最基本的本能,但是有些自作聪明的家长却觉得自己比孩子更清楚“孩子吃没吃饱”,于是追着孩子喂饭,或者逼着孩子必须吃什么菜、吃多少。这样的孩子,往往吃饭特别慢,磨蹭半天才肯坐到餐桌旁,一边吃还一边分神,一顿饭下来至少要一个小时。在孩子的潜意识里,吃得慢,是因为让我吃饭是你的意志,如果我总是乖乖听你的,那我的自由意志岂不就被你消灭了?所以,为了保护我的自由意志,不能正面反抗我就消极抵抗,用拖延来反抗你的入侵。
存在主义哲学认为:我选择,我体验,所以,我才存在。如果一个人活着,但各种事情都是别人替他选择,他就成了行尸走肉,等于不存在。我们哪能指望这样的人会积极主动地创造和规划自己的工作呢?
有人可能会问:我小时候被父母控制,所以做事拖延,这个道理容易理解。但是现在我长大成人了,父母早就不管我了,可我在工作、生活中还是磨磨蹭蹭的,哪怕是自己的选择,也总是如此,这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涉及“内在父母”和“内在小孩”。童年时期父母与我们的关系,已经内化到我们的潜意识中,成为我们内在的关系模式,也就是我经常讲的“剧情”。哪怕父母已经过世,内在父母依然会影响我们。内在剧情中,我们一旦生发出某些动力和想法,内在父母就会偷偷替换掉我们的自由意志,把它变成父母的意志和评价标准。比如,本来是我们自己被工作吸引,觉得很有趣,很想去做,结果兴趣刚刚升起的时候,内在父母的声音就出现了:“对嘛,你就应该努力工作,而且要认真做,持续做,这样才有前途。”接着,内在小孩又登场了:“我想得到父母的认可,但却不想被父母控制,我不要听父母的!”就这样,内心不断上演“一脚踩刹车,一脚踩油门”的戏码,对一个人的内耗十分严重,往往让人动弹不得。比如一个女人没有工作,想学些技能。她很喜欢烘焙,可是一旦升起学习烘焙的动力,内心就有一个声音说:你既然想学习烘焙,就要认真学,努力做到优秀,最好能把烘焙发展成事业。这让她觉得压力很大,于是学烘焙的计划一直被拖延下去。
内在剧情也很容易投射到跟同事,尤其是跟领导的关系中去。比如,我们容易把领导投射成内在父母,既想要讨好他,得到他的认可,又害怕被他评价,不想被他操控。如此一来,工作反而成了次要的,工作变成了获得认可,或者抵抗控制的道具。我们的能量没有直接投入到工作当中,而只有当我们把头脑中的剧情放空,才能真正去感受工作本身,主动高效地完成工作。
有个学员分享说:“我以前整天都在担心领导不重视自己,没有给自己安排重要的工作,或者揣测领导觉得这件事应该怎么办才对,而自己对于工作往往理不出头绪,不知道该怎么下手,结果导致拖延。后来,我觉察到这些剧情,试着把注意力从跟领导、同事的关系上,转移到工作本身。我不再想别人怎么看待我,而是专心研究,果然发现业务环节有些问题。我很想讲出来,可又怕被人说我爱出风头,更担心自己错了。然而最后,我还是鼓起勇气,在公司的例会上讲了出来,我的提案得到了大家的重视。那一整天,我感觉自己神清气爽,第一次体会到工作也可以这么舒畅。”
觉察到自己的剧情,放空头脑中的剧情,自然就会知道怎么做事,拖延的问题也就随之解决。造成拖延还有一种情况:潜意识里不想做这件事,但意识上又觉得应该做,不允许自己意识到背后的抗拒。举个例子,妻子发动自己的人脉,好不容易为丈夫争取到一个调动工作的机会,但丈夫在准备的过程中屡屡拖延,错失良机,把妻子气得够呛。丈夫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新的工作机会确实好,收入提高,离家更近,方便照顾妻子和孩子。后来经过仔细觉察,丈夫发现自己潜意识里并不想离家太近,因为妻子的控制欲常常使他感到窒息,所以还是两地分居,周末和家人团聚一次就好。
拖延症的第二个可能性的成因——脆弱的程序化假自我。这是比较严重的人格障碍,但在日常生活中并不少见。一个人真自我的形成,源于童年时期父母对孩子的看见和回应。这种温暖的关系内化到孩子心中,形成了孩子的真自我,而不是父母的信念、价值观、行为准则等,内化成孩子的真自我。真自我是由活生生的关系形成的,而活生生的关系是有弹性的。比如,孩子看书学习时,父母看他的眼神中充满爱意;孩子打游戏、发脾气时,父母或许有情绪,但眼神中还是充满爱意的。这种连续的爱意是有弹性的,所以有真自我的人会比较灵活,能够根据当前情况调整自己的应对方式。
那么,僵化的假自我是怎么形成的呢?比如,只有孩子专心学习时,父母才满意。如果孩子打游戏、发脾气,父母则会冷漠以待,甚至攻击孩子。这样的孩子,假自我就很僵化,会跟具体的事情捆绑在一起。他们会处于一种无意识的恐惧之中,紧紧地抓住某些信念、行为方式,作为自我的框架,这就是假自我。
比如,“要听上级的话,勤奋上进,不能逾越规矩”这个信念,已经僵化成有些人自我的一部分。这样的人,如果让他放下没完成的工作放松一下,他可能会深感不安,心里仿佛缺了什么,好像自我要被打破了一样。他甚至会评价别人:你怎么这样不负责任?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
还有一种更惨的情况是,父母自身就有严重的人格障碍,甚至精神分裂症。无论孩子怎么对父母发出情感的呼唤,哪怕他努力学习、不惹麻烦,做一个很懂事的孩子,仍然得不到温暖的回应。他无法发展出一个以人为本的弹性的真自我,反而可能出现各种严重的人格问题,其中一种就是用头脑来构筑自己的世界,形成一个僵硬的程序化假自我,以保护自己。
最常见的就是阿斯伯格综合征,呈现出社交方面的障碍和情感回避。这种人的自我不是由弹性的情感关系内化而成,而是由僵化的机械程序安排组成。一天的生活之中,有哪些事情,以什么方式来完成,基本已经规定好。他跟外部世界的接触非常有限,就如同这个程序对外的接口只有那么几个。虽然大多数人每天的生活也是有安排的,但是过程中总会有变动,会遇到各种意外情况。一个弹性的真自我,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进行灵活调整,因为预设的程序并不等于自我,打破就打破了。而僵化的假自我,由于已经把预设程序当成自我的一部分,所以打破程序就像打破自我一样艰难。正因为如此,僵化的假自我没法应对太多事情,哪怕是去银行办张卡这样的小事,他也需要休息很久才能恢复过来,因为实在太消耗能量了。
这么说来,假自我僵化的人似乎能力特别差。其实也不一定,事物都有两面性,这样的人可能在某方面具有卓越的才华,对外界没什么兴趣,却能够投入钻研某个领域,成为该领域的顶尖人才。所以,如果让假自我僵化的人完成一些本来就在他自我程序框架内的事情,他可以高效地、保质保量地完成。但对于程序外的事情,哪怕是跟别人打个电话沟通一件小事,他也可能无限期地拖延。
再举个假自我僵化的例子。夫妻俩一起外出吃饭,想去的餐厅离家较远,结果路上遇到大堵车。妻子见附近也有一家看起来不错的餐厅,于是提议改去这家。但是丈夫无法接受,坚持去原来那家。是因为原来那家好吃吗?不是。丈夫坚持要去原来那家的原因仅仅是,我们已经说定了。一般人可能觉得,吃顿饭而已,去哪家吃都行。但是对于假自我僵化的丈夫来说,决定一旦被认可,它就成了程序化自我的一部分,就像嵌入血肉中一般,即使堵车也要去完成,哪能说不去就不去了呢?
有的人会觉得这个例子很可笑,事实上,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比如有些人,一辈子只去自己设定好的几家餐厅和活动场所,谁要打破他的预设,就像要了他的命。诸如工作变动这种大事也是一样,即使有一个更好的工作机会摆在眼前,假自我僵化的人也会千方百计拖延。这种拖延,并非如前所述的潜意识里不想要这个机会,就算这个机会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他也需要很长的时间来调试。就是说,他需要很长的时间来安排新旧工作的交替——把旧的自我程序慢慢修改成新的自我程序。这个时间可能是几个月,甚至几年。通常情况下,机会就这么错失了。所以,对于人格障碍级别的程序化假自我,最好的做法是不要给他安排程序以外的工作。如果不得不由他亲自去完成程序以外的工作,就要做好被无限期拖延的准备。
要是很不幸,你恰恰就是这种有程序化假自我的人,该怎么破除自身的拖延症呢?可以先接受自己目前的状态,不要急着自我改造,因为过大的变动会导致巨大的焦虑。这个时候,可以跟自己说:事情是事情,我是我,我可以慢慢分开这两者。事情的变动不会导致我的崩塌,我可以直接去感受事情本身。比如不得不去银行办卡,在这个过程中,我就多跟身体在一起,觉察自己的呼吸,感受这件事到底有多可怕。就这样逐步跟事情本身建立真实的接触,让真实的接触体验融化僵硬的程序世界。
多接触真实世界,逐渐从头脑中那个封闭的世界走出来,就会慢慢疗愈。这么说听上去容易,但真正走出来很不容易。哪怕有一丁点儿的进步,也要认可自己、鼓励自己,而不要苛求“怎么进步这么慢啊”。
如果身边的亲人是程序化假自我的人,比如丈夫或妻子,该怎么办?答案是,你没有办法改变别人,只有当一个人自己真正想要疗愈的时候,别人才可能帮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