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院子距院门有条八米多长的巷道,南北走向。巷子东边是左邻斑驳残破的房墙,黄土夯筑而成,年失久修,风蚀雨浸使得墙上板筑的痕迹日渐模糊,且经常往下掉土。西边是右舍厨房后墙,父亲因地制宜,借墙搭屋,顺邻家后墙盖了一间小房子。
自我记事起,这间房子就在。囿于环境所限,这所房子不大,南接院门,北连花园,长约五米,宽两米多一点,左边一单扇门,右边一小窗。一个人站在室内尚觉宽敞,再进来一人,便立觉拥挤。室小何须大,尽管小,这间房子却三异其主,留给我许多温馨美好的回忆。
最初,这间房子属于柴房,装麦皮,塞杂物。村里唯一一家小卖部关门后,父母抢得商机,开起了小卖部。起先只卖些糖果瓜子盐碱等小玩意,一只大木箱足矣。后来又增加了烟酒等大物件,且木箱放在厅房里,人来人往叨扰太大。父母将小屋抽椽换瓦,稍加修葺。迎门垒一土炕,北面请木匠钉了一排货架,货架前紧靠炕头放一三屉大桌,小窗户安上玻璃。小屋成了小卖部。
随着小卖部移驾其内,小屋人气大增。晚饭后全家人木楔子一样楔在小炕上,手麻脚僵,抬头看着瓦缝间漏下的幽幽冷光,却倍感温馨。乡邻们来买盐购糖,付现钱的几乎没有,基本上全部赊欠。父亲为此专门准备了个小帐本,一家一页,如现今银行开的帐户。秋后——不——是年底,统一讨要。我仗着会记帐,常赖在小屋中,寻找时机。晚上就着昏暗的灯光,母亲口述,我将一天的赊欠记下。有时卖了大宗货,比如烟酒,父母一高兴,会赏我们一颗压扁了的鼻塌嘴歪的洋糖。
冬夜月光清亮,邻村一个远房本家踩着满地皎洁走进小屋,堆着笑脸赊走了小卖部中两条烟——这是小卖部中最值钱的家当。乡邻是个赌徒,口碑不好,他准备用烟去翻本,父母情面软,拗不开口推脱,便赊给了他。这帐一直欠了三年。乡亲们有现钱了去四门赶逢,没钱了来小屋赊欠,久而久之,积水成流,聚沙成塔,赊欠越来越多,时间一长,偶尔还会发生混赖之事,小卖部便关门了!
小卖部一倒,父母没有守在这里的必要,作为一家之主,他们应该住在四门八窗的三椽厅里。小屋暂时闲置下来,成了麻雀蜘蛛的乐园。我上了师范后,又成了小屋的少主人。我与小屋,瞌睡遇上了枕头,两全其美。我生性散漫,住在这里,我自由,家人方便。我住进去后,母亲用一大花布做成顶棚,堵住了星光。《史记》《古诗观止》《世说新语》,“三言两拍”,《兰亭集序》,《颜勤礼碑》等名家经典趁机占据货架,显赫门庭。
我住了不到三天,小屋里的烟酒味葵花味,五分硬币的铜臭气息,连同木头酸腐的朽味,便消逝得无影无踪。皲裂的墙缝里,黝黑的椽头中,处处弥漫着墨香书香的味道,甚至连苍蝇的嘤嗡声中,都隐隐透出唐宋的古韵。不过由于我太懒,屋里总是一片狼藉,床上被子成团,桌上书本成堆,地上纸片如林。隔一段时间,母亲进去为我整理被窝,父亲进去为我整理书籍。结果是被窝越来越暖,书本却越来越乱!万物有道,我的书桌虽乱,却是根据习惯放的,平日随手一伸,总能恰到好处,揪出所需。父亲一整理,我往往手忙脚乱,结果是书堆变成书山!古人一屋不扫难以扫天下,我这么多年来一事无成,大概是当年懒散未扫小屋的缘故吧!
我屋里的常客没有鸿儒,皆为白丁。父母之外,还有弟妹,但来得最多的是奶奶。每隔三两天,奶奶便走进小屋,倚着桌子站一会儿,默默走开。有时临出门将手塞进被窝摸一下,过会儿便挪动着被裹脚布勒得变形了的小脚,端来一簸箕干马粪,跪着塞进炕洞。伙伴爱军偶尔进来,低头看我写字,也谈谈读书时的事。有次试着来了一笔悬笔垂,写完提笔端视良久,颇为得意。爱军早慧,初中毕业后未能上高中,实为憾事!正月里爱军未过门的媳妇来看秧歌,爱军便和我挤在小炕上,抵足而眠。福子大清早在韭菜梁背后拾了一只冻死的憨兔子,偷偷挂到自家门口树上。晚上约了录军来找我,来时两人还拿着一瓶陇南春酒。两人生火剥皮剁肉,疱丁解牛一般,一气呵成,我呆立一边,手足无措,深感的确“百无一用是书生”啊!此后我们仨经常一起喝酒。其余小伙伴也常来,但呆的时间不长。我在墙角发现了一只小蜘蛛,拖着银丝舒拳蹬腿,做体操,翻跟头,碌碌有为。我深感谋生不易,常捉来虫子、苍蝇喂它。时间一长,这位诸葛亮将军一见我,便快速爬来挤眉弄眼,摇得整个八卦阵晃晃悠悠。房檐间的麻雀常来捣乱,卿卿我我谈情说爱,惹得我也春心萌动心烦意乱。
小屋里夏热冬冷,三伏天苍蝇无精打采高飞不动,三九日檐下冰凌如葱倒栽,雨天布幔上水珠滴答,洇润成画。还有一事得说说,雨天小便极为方便,拉开门,站床上,便可一泻出门,万事大吉。邻家婆媳健硕,擀面时震得山响。小屋内灰尘斗乱,墙抖土落之间,我安然自若。我终日蜷缩屋内,伸胳膊踢腿,蹙眉展颜。陋双耳不闻窗外事,读书习字写文,偶然间拉拉二胡,虽愚钝,参悟不深,却乐此不疲。有时夜半三更万籁息声时,我会想起巢父一枝可依,壶公一壶容身,想起管宁藜床而坐,嵇康锻灶而眠,想起颜回住陋巷,庾信在小园,想起子云亭,诸葛庐,想起刘禹锡的陋室,梁实秋的雅舍,井蛙也会生出鲲鹏之志!心想着时光如白驹过隙,“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须闻鸡起舞才不负朝露晨日,不负韶光,可第二天,我照例睡到中午太阳进窗才懒懒醒来。
我在小屋住了多年,浪费了不少时日,上班后才将被褥搬到了学校。奶奶对我的小屋觊觎已久,我前脚刚出来,奶奶后脚便钻了进去。奶奶年事渐高,新修的房子台阶高,奶奶上去下来多有不便,且怕烟熏火燎弄脏新房子,执意要搬。父母拗不过奶奶,便重新规划小屋。刨掉土炕,抬出桌子,将小屋横着一分为二,原先放货架的一头垒成大炕,原先垒炕的地方放货架,架上码着择拣整齐的麦杆,如秦汉时的书简。奶奶整天坐在炕上掐草辫子,如僧人数念珠,指甲秃了也不停歇。我的那些书本,一箱箱撂在货架最下端,灰尘浃髓浸骨,书页发黄变黑,早失了原先的面目。
奶奶虽入风烛残年,却人气极旺。晚饭后,斯文的大伯,刚拙的二伯,常常走进小屋。大伯斜跨在炕沿上,呆的时间长;二伯不坐,手插在裤兜中站一会就离开。大伯二伯四门赶集回来,顺道进去,放下油饼桃子,又匆匆离开。大小节日里,小炕上还会挤满姑姑堂姐们。过年时,三伯打工回来,和奶奶一起住在小屋。我出来进去总要将头探进门瞅一眼奶奶,这样才安心。闲了我会给奶奶换瓦糊墙接开关绳,奶奶高兴,我也高兴。
除了这些儿孙,福子家老奶奶和右舍家老太太是小屋的客人。福子家奶奶比我家奶奶年纪轻些,和蔼慈祥。两人耳朵不好,谈话近乎喊叫,外面听着高谈阔论,谈兴极浓,仔细一听,两人你诵经我念咒,各说各的,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二伯和五叔不和,门外两人刀晃棍舞短兵相接,炕上两位母亲却宠辱不惊,和和乐乐,笑嗔淘气稚子。福子家老奶奶去世后,我奶奶很是伤感,少言寡语了好长时间。右舍老太太辈分高,却比奶奶小得多,几乎差了一代人。因是邻居,共有一个圆门,方便,一有时间便走进小屋说东家长,道西家短。奶奶多年足不出户,村中大事小事皆知,全仗老太太传达。奶奶出殡后第二天,老太太也去世了。
小屋呢?倒了!倒在了奶奶前头! 那天侄女出嫁,正大宴宾客。左邻家的土墙终于难以支撑,打了个旽,脚下一歪,轰然倒塌,结结实实砸倒了我家小屋。奶奶被埋在深深的土块瓦砾椽檩之中。右邻老太太听见巨响,奔出门大声呼叫。大家慌忙赶来,挖土搬木撬石,终于在窗台框里找到了蜷成一团,灰头土脸的奶奶。小屋倒了,奶奶却没倒,几乎是安然无恙,茂盛哥打了几天掉针,好了。小屋倒后,没有再建,奶奶搬到厅房右耳房中,又活了好些年。
后来的后来,家里改建,更门换址,新修的大门差不多在当年货架的位置,小屋便音讯全无。我的儿侄们在门口捉蚂蚁斗蟋蟀,全然不知道那儿曾有过这样一座尘封着长辈们温馨记忆的小屋。
今夜重读归有光《项脊轩志》,恰又看到作协平台刊发我兮前辈《旧屋的呻吟声》,我家的小屋忽突兀在目。掩卷长思,百感交集,情不能自已,遂成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