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头时,他的车已经连影都不见了。她记得的是车上那蓝白的螺旋标志、挽着他手臂的女人双C标志的包。她怔了怔,转过头走进细碎的雨里。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怀疑,自己会嫁给他。即使不是风雨同舟,也是坎坷时一路扶持过来的,就那么散了。他的原话是:我先去上海扎根,到时候把你接过去。“我养你啊!”他说,认真得如同《喜剧之王》里眉头微蹙的周星驰。她信了,深信不疑。
平凡人的故事大都说不清哪里开始,也无所谓结束,更说不出所以然。她也已经忘了故事该从哪里开始说起。
他倒是明白,他们之间:起于惺惺相惜,盛于心有灵犀,寂于就此放弃。
她那时是真喜欢他,喜欢到撑起身子坐在被窝里回复他的短信——那个没有微信的时代;喜欢到把他们的QQ聊天记录打印出来一页一页看;喜欢到养QQ宠物,和他约定把自己的小简和他的小苏结婚后,开心了很久,如同结婚的是自己;喜欢到攒钱买贵而好看的衣服,只为每年两次的见面里撑一点点面子;喜欢到不在乎他的工作会是什么、薪水多少,只要和他在一起,粗茶淡饭、举粥度日也心甘情愿。
他也真心喜欢过她。其实更多是感激。上海太大,自己如风中飘絮,难能有人看中自己,不离不弃。每天仿佛有了寄托,说什么都无所谓。她就是那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异性朋友:可聊、可撩、当然也可撂。有那么几次心动过,想和她在一起,心底总有不甘,过后平复下来,竟也嘲笑自己的冲动——他要娶的人,不说出类拔萃,起码不能泯灭于众人。
她心心念念过她的小日子,没有什么欲望,也没有什么存在感。她期望的生活就是按部就班,乍看平庸至极,却也是温暖生活,一厨一阳台,可家常可文艺。
他厌恶起了她。是的,一个不离不弃的女人也是消磨掉野心和梦想的温水,温水,意味着温吞、不温不火,他厌恶,他要的是锋利、光芒。
见面始料不及。他带着上海妻子回家乡过年,重走儿时路,走到当年就读的学校,遇到了也来逛校园的她。
尴尬而难堪。尴尬的是他,难堪的是她。倒是妻子大方,提出一同走走。
他勉强自己望着那教室回忆起十多年前的往事,心里没来由地厌恶。毫无意义。他都不明白人生从哪里分化的。强迫如今的自己承认自己的稚嫩落拓,他极不情愿。墙壁发黄的教学楼、生锈的篮球架、掉了一角漆的椅子……无不让他窘迫。尤为窘迫的,是荣誉栏里自己的照片。十七岁的少年,棱角初现,却也摆脱不了青葱年华的稚嫩。那一年,他考上名牌大学的消息让母校也挣来不少荣光,至今照片贴在破旧的荣誉栏,大红的照片背景已经褪色成白色。
她不太说话,看着这些也只是沉默。她记得放榜那天,她站在最前面看着他的照片开心不已,从人群中挤出来,对着他也说不出什么,许久,轻轻捂着嘴巴笑了:“不好看。笑得丑。”他也笑笑,两人并肩走远了人群。
“不好看,笑得太丑。”说这话的是轻轻皱着眉的妻子,“儿子长得像你,真是不好。”
他家里有晚餐邀请,打发晚饭前不短不长的时间是无聊的,妻子提议去咖啡店坐坐。
她再一次难堪了。她拿起勺子舀起一勺咖啡往嘴里送时,瞥见他妻子微扬的眉。想把奶油挤进咖啡,手忙脚乱,四处找纸巾,却看到咖啡杯盘叠得整齐的小方巾。
他什么也没有说,静静看着街景。人群汹涌、吵吵嚷嚷,一个男人扭头往地上一吐。他撇过脸,装作没有看到。这就是他的家乡,狭小,逼仄。
妻子起身去卫生间补妆后,他才抬起头打量她。他似乎并不认识眼前的人,这才注意到她戴着大学就戴的那副眼镜,穿一件略臃肿的羽绒服。“结婚了吗?”他不知道还能问什么了。
她慌忙抬起头,缩回了手揣在桌下:“没有。单身呢。”
她是因为自己么?想到这里,他竟有一点点自得。可是,这不怨他啊,他要的是海阔天空,不像她,甘做池中之物。可是,心里也到底亏欠过。她陪了自己六年啊,而自己结婚时,与妻子不过认识六个月。但也怨不到自己头上,如果她痛快辞了这个微薄薪水的工作,去上海重新开始,或许真的娶了她呢?他太爱上海了,爱这份浮华与灿烂,更爱现在一呼百应、权钱相拥的自己。
她再次低下头不语。她受够了这份难堪。早知道不与他们一起来了。倒不是自己多不堪,而是她怕了。自取其辱?知耻之后呢?知耻而后勇?多年前她就清楚,自己配不上他,想着能变好一点也好。她也感激他,好梦一场,终究好过本无一梦。
他妈妈打电话提醒他们出发,她隐约听到那个地点的名字。她并不陌生,曾经路过很多次,这个名字也如雷贯耳。
于是告别。
她再回头时,他的车已经连影都不见了。她记得的是车上那蓝白的螺旋桨标志、挽着他手臂的女人双C标志的包。她怔了怔,转过头走进细碎的雨里。
也许他是真心鄙薄自己的,她想。她不会点咖啡,穿廉价衣服,做卑微的工作,依然那么清汤寡水、索然无味。
他看着身边保养得当、妆容精致的妻子,心底终究长吁一气,心满意足。忽而有些庆幸当初的放弃,那份残余的愧疚也烟消云散。
她自然也明白那份鄙薄,却是原谅了他当初的离弃。他们早已隔着浩大的五湖四海,对此,怎么会不明白?多年相知毕竟没有浪费。她一眼就看透了他的鄙薄、他妻子的不屑。
不过,她不会鄙薄自己,也不会自卑自怨,她不会把往后的人生泡在时间的福尔马林里把自己熏得干瘪。她爱自己,要长长久久地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