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少爷走后,那壶梅子酒埋在院里,今年一过,就是第五个夏天,我是不是不能再等他了,毕竟时间催人老。
熙熙攘攘的日子,日头还晒,我喝了桂花酒,吃了枣糕,躺在阳光底下,梦见我的小少爷背着肃然,带着我骑上归涧,他问我:阿严,你有没有想着我睡觉,我太想你,想得梦里都是你。
归涧跑的真快,它是少爷的马儿,从小就被少爷喂大,它性子烈,很少有人能摸一下,少爷第一次带我抚摸归涧,是我来到府上半年后,我记得少爷修长白皙的手轻轻牵着我的手,我们的身影在日光下,那么契合,他抓住我,一同摸着归涧的额头,我在归涧的眼里,看见了少爷温柔望着我的眼神,广阔马场里,四散的尘埃也嗅到我们彼此的颤动。
我是贺大将军从战火尸横的,我的故乡里捡回来的小王子。皇帝爱少爷,便把十岁的我赠给少爷。皇帝对我说过,成王败寇天经地义,我这个落魄的王子,要当个下人服侍好贺家人,但贺大将军一家人待我很好,少爷没见过他娘,贺大将军常年在外征战,很少归家,少爷与我,自是情同手足。
少爷他永远比我年长一岁,是哥哥,是我暗暗发誓要保护的人。
我刚到贺家时,第一次见到少爷,他在梨花树下执剑练武,一身藏青色衣装,袖口别着束带,看向我的眼神冷酷决然,我记得,他问我是谁,我很紧张性子又内敛,一旁带我过来的人告诉了少爷我的身份。
他合剑后,把剑交给其他人,细细打量我,我鼓着胆,面对他的眼神,我说,我叫严浩翔。他看我眼神还是冷的,那时我想少爷是不是讨厌我,其实不是讨厌,他好像对什么都没有兴趣,本身就是一个无欲无求的人,看所有人的眼神都很冷,不止我。
再后来,我在少爷身边,与他一同长大。贺大将军回来过三次,少爷一直把称为父亲的大将军当做自己的弹簧,他要做到比弹簧的弹力还要强大,父亲是大将军,儿子要做的就是超越父亲。
大将军第三次回来,少爷没能见到他的人,只有一捧泥土,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少爷闻到了父亲的味道。
守孝那晚,是我第一次看见少爷哭,他静静跪在灵前,我跪在他身侧,把他搂在怀间,他抽泣声越来越大,到最后放声大哭。亲人离世,是该哭出来的,我听见我的小少爷心里的悲伤,他只有我了。
大将军走后,少爷越发沉默,偶尔我从外山里,捉来有趣的兔子带到他面前,兔子是那样可爱雪白,我告诉少爷,他的本体说不定就是小兔子。少爷总是和我打趣闹闹,最后笑成一团,溪水山间,琴声曲调悠长,少爷的师父立在山顶,弹奏岁月与生杀,少爷说,他师父想的故人,却不再来。银丝发如流苏,少爷的师父年轻时定然美艳群芳,美人的骨子,总是多情,拜别师父,下山的路上,琴声悠悠长过我们行过的路。
皇帝老了,他的几个儿孙没有一个能担起大尚的未来。丰功伟绩的君王,苍老叹息声回荡皇宫的角角落落,大尚倾塌,真正的王就要归来立柱。
大尚皇帝啊,历史对你的描摹只有区区半页纸,后世倾慕的前人,是在火光厮杀颠沛流离中不言放弃的那一位。
是我的少爷,我的贺峻霖。
皇帝死时,他所立遗诏中,封贺峻霖为太子,我站在一侧,看着皇帝奄息模样,流下泪湿了枕头,这泪早该落了,他的一生就快过完了,我听见皇帝沙哑的喉咙里发出几乎辨不懂的语言,他说,本就是他的孙儿,是最像他的孩子,这一生终是没有再见一面。
君与我的少爷本同根,贺家为国为民,更是为家。
皇帝去了的消息传得很快,五年来,我只在书信的微薄气息中嗅到属于少爷的血的味道,大家都在说,贺家大军大胜,准备回来了,少爷的师父教我弹琴,我学的第一首琴曲是“战涯”,少爷的师父喜欢饮酒,酒醉人,醉了让人忘掉一切,好的坏的都忘了。有一次我帮她打扫院子,她练剑伤了自己,我知道是故意的。我请了大夫帮她看,她怒着拒绝我,过了一阵平静下来,她又笑着问我,“严浩翔,我的那个傻徒儿,你可想他?”
闪电一鸣,雷声总在身后紧随,我收着院里晒的豆子,那雨不等人,唰的一下,倾盆而泻。我们立于屋檐底下,她又弹起琴,漫天雨声和琴声呼应。关于她说的那个问题,又何须我再回答。
我的少爷我的贺峻霖,我一直都在想你。
梅子酒埋在地下的第六年,夏天结束了,人们穿上秋衣,今年我给少爷做好了秋冬季节的衣物,终于等到那人能穿上了。
他回来那日,骑着归涧,满城尽带黄金甲,浩浩汤汤,归涧老了许多,毛发白了稀稀疏疏的,百姓拥护着新王归乡。
老管家和我站在人群里,他比我情绪还大,哽咽着望着少爷,等大部队走远,我们回贺府的路上,管家说“少爷跟老爷那时候一模一样,少爷他,快赶上老爷了。”
我听人说,少爷回来带了心爱之人。那人也会舞剑,与少爷站在一起,特别般配。他们即将成婚。就在新王登基之后,便要迎娶那人。
少爷的师父问我,还要隐藏多久自己的那点心思?
我的少爷啊,我快忍到极限了。
少爷回来立即入主东宫,处理完朝政已经深夜,骑着归涧,缓缓推开贺府大门,红灯笼映衬他的脸柔美,看着也温和,跟归来时的那个人就像两个人,一个立在暗,一个活于阴。当下这个人,才是才是我的人。
我抓住了少爷,他的手有些冰凉,我们踏着归涧,跑出城,不知不觉到了外山下,月光中少爷盯着我看,他左脸上有一条细细的划痕,我一下一下抚摸那条伤痕,少爷拿下我的手,我们紧紧握住彼此,师父的琴声增添了几分神秘。
我把少爷禁锢在我的怀内,任由彼此呼吸错乱,我吻着他的唇,和我无数次想象中的一样软。溪水潺潺,我们牵着手,后面跟着归涧,走向有光的地方。
“你带回来的人,真像他们说的那样?”
“严浩翔,我只有你。那女子在等一个人的出现,我们假装成婚,逼那人现身。”
“那人是谁?”
“你我都熟悉的人。”
大婚之日,那女子一直在房间,并未出现。我代替她和贺峻霖拜堂,说来也不是代替,与贺峻霖拜堂之人,本就是我,不会有别人。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我们再不离分
十年了,一晌贪欢,少爷的师父还是进了城,上次进城还是十年前,离了故人之时。
那女子等的人,竟然是师父。
她们是旧人,故人叹,琴声混沌了过往,沧海记忆,幕幕上心。
终于迎入这一天,大红喜服披在身,把埋在院子的那壶梅子酒拿出来,斟满它,芳香沁鼻,交杯入口,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我的弟弟,我的严浩翔,我身在阵营,前方战场每日重重险情,我不敢有丝毫懈怠,我怕,怕这大尚塌下来,你再经历一次幼年的痛,怕回不到家,怕再也见不到你,怕今朝为此别,何处还相遇。
父亲灵前我发过誓,护好大尚护好家。一别六载,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我脸上疤痕淡去,可我忘不掉,我干掉那人时,他类似解脱的眼神。每杀掉一个人,我都会摸着归涧的额头,归涧悠长的嘶鸣声,一下一下拍在我心上。每当那时候,我就会想,我还活着,还活着。
人活着,才有希望,我要打败他们,我快要见到你了。
很多次我都从梦里惊醒,战场上的尸体,风中的火光,那些人喷薄而出的血,梨花树下的师父,小小的你,父亲,娘亲,皇帝陛下,贺家院子的梅子树,以及我们共同埋下的那壶梅子酒。醒来后,就再也无法入睡。
我背着肃然,肃然重了很多,它吃了太多数不清的魂灵和鲜血。归涧也会想你,我给它梳毛发,跟它聊起你,它就会呜咽几声,我知道,归涧和我一样,我们都需要你。
我们大胜归乡,一路上都是尸体,我让人安葬了他们。离乡时二十岁,归乡而来,我已经二十六岁了。
如今能与你同往,闲看漫卷云舒,你可知等这一日,实在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