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鱼肉
西夏东京中兴府,这里本是一处要塞,只是后来不断扩建增广,逐渐将高昌旧城纳入其中,世人也常以高昌讹称。
其地原是西域佛国高昌之吐鲁番地。夏高宗秉常时修建此城,尚存东顾之意,因以世子为东京留守。此例至夏武宗遵顼平乱登位而止,其结好中原与契丹,专力平靖大食旧地,东京留守也改以御弟魏王李祖瑀【1】一脉镇守。
李卓自高台寺【2】山门而出,随行车驾卤簿依次出动。首先行动的是殿直署前班三十六名侍卫,他们专为开道之用,紧跟其后的则是两府行辕官员,他们以呈扇形布列在前班侍卫与法驾之间,护卫李卓法驾的正是殿直署中班七十二员侍卫,其中十八人秉承仪仗、三十六人分四队护卫四周,再十八人奉九御器并传布御令,法驾则是长十二丈、宽九丈的大型步辇,专由殿直署后班三十六副人马驱动,法驾之后则是殿直署前、后班各三十六骑,护卫辎重、两府属员并东京宗室、枢要缓缓而行。
法驾中极为平稳,仿佛不曾移动。李卓与两位紫裟僧人一同低声诵经,窗格处皆用挂毯遮住,因此内中添了三十六副龙涎香白烛,难识外间岁月。左首白眉宽目的僧人慢慢停下吟诵,并不睁开眼睛,而是直接向李卓躬身合什说道:“禀过官家。七皇子已安度彼岸,成就佛果。”
“是何果位?”
“尊者位。”
“何以不得证罗汉位?”李卓声音里并没有悲伤,反倒有些好奇。
“执念太深。”僧人低头回到。
“吾儿有何执念?还请国师见告。”李卓合什欠身请教。
“七皇子本可证菩萨位,但有三执念,因此打落为尊者位。一曰嗔、二曰贪、三曰痴。”国师法境和尚合什说道。
“烦请国师详告。”李卓继续问道。
“以怒兴兵而身死,谓之嗔;多欲寡谋而分兵,谓之贪;执迷不悟而损兵,谓之痴。”
李卓听后笑道:“如此说来,肇儿倒是朕的好儿子。父子同欲,难得难得。”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法境随后高宣佛号,身旁的紫裟僧人也跟着唱了几句“阿弥陀佛”。
“大宗师亦以为吾儿是尊者位吗?”李卓收起笑容,问向法境身旁的高台寺住持了苦和尚。
“贫僧,贫僧以为……”了苦并不以言辞便给闻名,略作沉吟后才说道,“贫僧所见与国师同。”
李卓点点头,挥手让宦官将两人请到右侧休息。随后回到案几后面,翻看紧要奏报。李克栌照例每日两报,随驾的中书省陈告司官吏早已分置妥当。
正中第一份,恰是宋军军情。李卓略看过,便放到一旁,吩咐陈告司近侍道:“使赵元帅来见。”
一声声通传未久,伐宋大元帅赵维便恭谨的跪伏在法驾入口外,李卓听了陈告司近侍回禀,便将另一份奏报暂搁,连忙赐坐,使赵维当面奏对。
“军前报来宋军修筑连垒,元帅可曾知晓?”
赵维听李卓问起宋军筑垒,眉头紧皱着点点头,说道:“禀官家,臣恰有所闻。前军将李克桢已探实来报,贼人使水泥增筑营垒十九处,多是连垒,正当兴、灵与兰、凉官道与险要之处。”
“元帅可有成策?”
“臣等以为或可专攻兰会。一者兰、会残破,官军威势深入人心;二者贼人不救,则可直捣秦、凤,沿渭水洞开关中;三者贼军来救,则其连垒不可恃,官军以逸待劳,可期必胜。”
“秦、凤不说,兰会巩三州山川遮蔽,大军行止,仰赖河道。此前枢府不允专攻秦、凤便是由此。元帅今时如何化解?”
“事在人为。臣等已命军前诸将筹画方略。左军将陶季先已布置疑兵,使贼军无暇他顾,若能成事,便可再添一分胜算。”
“哦?”李卓心知赵维定有成策,便挥手让宦官将御辇内诸人带离。
法境和尚与了苦和尚合什躬身,也跟着退出。法境和尚一路上只是念经,目不斜视,了苦却是看了看赵维,又偷瞧了一眼李卓,忐忑的念着经文,紧紧跟着法境出辇。
“臣有方略详奏。”不待李卓发问,赵维连忙起身侧步,大礼跪伏说道。
“讲。”
“臣遵旨。今官军大集于兰凉,粮秣转运艰难,当速决胜负。臣等欲使计空兰、会贼军,惑其军将忧渭水、秦凤。继而秘造兵船,沿河直攻兴、灵。虽连垒十万,贼军亦无能遮断大河。大军粮秣,转运于道路者,千里而百到五。非水运不足以长久。既克兴灵,则攻守易势,进退在我。贼军在益州亦曾加兵,故此还需劝诱沿边蕃部,动乱其地。若能扰乱甚至遮断益陕通路,则胜机更增三分。”
“水军孰强?”
“怠者弱,勇者强。官家亲征,六军无不感激,此诚决战之时。”
“元帅所讲,甚合吾意。且画略来看。”李卓说完,似是想起什么,又嘱咐道:“不必贪功,兵分则弱。”
“臣,遵旨。”
会州,东山渡。
此处正是会州官道西侧,往南便是去兰州的官道,往西便是渡河之处。原是一处民渡,方便兰凉兴灵居民往来休息。开战以后,便被接到叶承岩遗命的会州知州烧掉。阔里牙被谢江泊击退后,党项人又再次修复,并驻有兵将,就近监视会州与灵州。等到李克榇被郭永瑞使计重伤,倒换作党项人烧了渡口。此时的渡口却是拱圣军来会州后所建。
梁应奎牵着马匹当先下船,身后紧跟着他的亲兵,整个指挥在他的调度下,迅速结阵。检点人马时,他的亲兵早已前出探路,随后便将各都引入道路,往西南而去。虽然是本土官道,但上下军士并没有懈怠,仍旧按照马军操典,一板一眼的执行。行至安远县【3】东界,梁应奎下令扎营。
他正要召集军官议事,却见副贰毕亮匆匆来报,说是西北发现敌军斥候,已命徐茂差人去抓捕。梁应奎闻言,便让毕亮去报知营指使魏允中。其后找来虞侯赵寿祖,使他去问彭绍庆的四指挥在何处,又使亲兵四人连夜赶往兰州,询问党项军情。
徐茂亲自带了常逢雪同去捉拿敌人斥候,深夜才回,梁应奎不曾睡实,闻讯便起身相召。
“贼人可能看详?”帐中梁应奎已知徐茂等人空手而回,倒没有责怪。
“只见得六骑,不知有无其余。服色是贼人东道兵,但面目未看清。武艺娴熟,刀枪甲胄俱全。”徐茂躬身答道。
“既有甲胄,那多半是东道兵了。这事还需再探。”
“是。”
“下次你们也配双马去追捕。贼人斥候难缠,徐陪戎不可大意。”
“是。”
去年四月十二攻克凉州后,党项人便不断修葺,先是修建军营,再是粮仓,等到赵维一到,便连早先击毁的城墙也慢慢修整起来。时至今日,仍能看到清晰的新旧交错痕迹,仿佛昆仑洲的瑞兽鹿蜀【4】。
凉州城外建的两处军营,一处便是李克桢所领东京道兵马,五千余人;另一处则是阔里牙所领南京道兵马,三千余人。原本贾巴拉伊尔亦与阔里牙合营,只是前几日收到军前急报,贾巴拉伊尔这才携带粮秣,先行拔营。除了深入沿边蕃部的贺兰牧雪,其余各军则在甘、凉之间扎营。
李克桢从望楼上缓缓下来,回到帐中,便见到等了一阵的李克榇。这个弟弟命大,总算救了回来。只是精力却十分不济,武艺也大为退步。
李克桢踹了一脚李克榇,后者这才睁开眼回过神,见是哥哥,连忙起身行礼。
“见过左帅。”
“嗯。有何事要讲?”
“东京传来消息。西面的那位动了。”
“谁?”
“便是那个罗玛王。听说他已经发兵去了耶郡【5】。”
“谁与你讲的?”
“那个西番学士,唤作卑尔拿督的。”
李克桢皱了皱眉头:“莫听这些不相干。有无中京消息?”
“有,有的。”李克榇连忙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张草纸,仔细看了上面的文字才说道,“京里传言罗玛王要谋叛,已经与周国相约夹击本朝。还有就是有人说李克栌见了契丹使节,可能是要他们出兵助战。还有,还有……”
“等等。”李克桢想了想,打断了弟弟,“周国缘何要与罗玛王夹击本朝?”
“周国先前宣战,国中多以为是虚张声势,多半要去吞并邻国。未料前月真有周贼兵舰来犯,好在将士骁勇,廓尔蛮亦未敢生事,使他们退走。但罗玛王出兵与周贼出兵的确相合,京里因此有此传言。”
“哼。周贼也太无用。”李克桢不屑的说道。
“是。”
“你接着讲。”
阔里牙将书信收好,放到一旁。左近的苏哈特见他忒也沉得住气,忍不住问道:“将军。若依此策,只怕要死伤不少兄弟。”
“苏哈特,你不怕军法吗?”阔里牙冷冷的看着苏哈特,后者渐渐的低下头,只是叹气。
“方略既是我提出来的,此时哪能退缩。这场决战早晚会有。早些打赢,早些回家。”
“可……”
“七皇子已经脱离苦海,我们可还要在元帅手下当差。”阔里牙笑道,“若是我们自己不站出来,你以为李河鲈【6】会放过我们?元帅和李河鲈,两害相权取其轻。”
“哎。这些汉文俺不懂。只是我等打了许多胜仗,却还要为这些金辔头【7】做踏脚石。心里如何也想不通。”
“想不通便不想。只管杀贼就是了。”阔里牙安慰道,“范将军父子便想得明白,这才早早请命出兵。你不要学佘讨虏。他看似躲了开去,多半最吃苦头。”
“只盼官家知道我等辛苦,不教这帮金辔头得好又卖乖。”苏哈特认命的说道。
“官家圣明,定然如此。”阔里牙拍了拍苏哈特,便起身去巡营。
【1】原名李遵瑀(西元1173-1239),李遵顼胞弟,以避夏武宗讳改称李祖瑀。曾入中原游学,有文采,通财计。
【2】 此处指中兴府高台寺,乃夏高宗以高昌西大寺为基础,仿照旧都(兴庆府)高台寺改建,并改称高台寺。
【3】 今皋兰县东北三十里许。
【4】 即斑马。鹿蜀是源自《山海经》的名称,乃是宋人讹传。
【5】 即耶路撒冷。
【6】即李克桢。“河鲈”是故越王李克枞对李克桢的蔑称,意为性凶而味美。
【7】指宗室纨绔子弟,意为中看不中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