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缘尽,我们来世再聚。

一直想为我最亲爱的外公写点什么,我却自私地以为来日方长,还会有漫漫长长的岁月等着我们一起咀嚼曾经共过的苦,然后一起细细品味未来要共享的甘。如今他离去,我说不遗憾,连自己都不能信服。

(1)

外公生于1944年,八个月大失去母亲,有一个大三岁的哥哥,姥爷独自辛苦地抚养两兄弟。白天出去山里劳作,外公就在泥土地面的房间爬,一个人趴在房门门槛上一睡就是一整天。

生活清贫,因此外公的身体一直不好,体重过百的时段少之又少。而哥哥得到了母亲长三年的照顾,身体明显比他强壮了很多。

二十多岁,两兄弟都成家生子。外公的哥哥在煤矿厂谋了个职位,生活条件很好,一家五口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外公身体不好,又没有知识,只能在家务农,同样是一家五口,日子却过得紧巴巴的。

同一屋檐下生活,那头的富裕阶层从来没有接济弟弟的想法,他们宁可浪费也不会给这边揭不开锅的亲人送点什么,哪怕只是送上一句问候。

外公狠下心要从那里搬出,在过去三十多年,那个时候在农村建一所小木屋都是一件费钱费力费时的事,不像现在,说盖高楼就盖高楼,钱包到位,人员就绪,不出几个月的功夫就是一座高楼大厦。

建新屋的时候赶上打霜,外公站在房梁上双脚抖个不停。

后来好不容易建好屋子,一家人从老屋搬出,又碰上农村搞集体化,外公开始每天早出晚归。

老家有一条湖,属资江分流,有一年发大水,村子里安排了几个人把一些砍伐好的树干运到下游,舅舅那个时候才十来岁,也要和大人们一起去运送,把树用绳子栓起来做成竹筏的样子,几个人就坐在上面随水流漂下去。

到达中游的时候,湖水太急,几个翻浪和漩涡就把木头冲得七零八落,舅舅学过游泳,挣扎着顺着湖水被冲到了湖的一岸。外公不会游泳,但幸运地抱住了一根木头,他抓住这一线希望,成功地漂到了舅舅的对岸

那年大水冲垮了很多原本完整的家庭,外公和舅舅都幸运地活了下来。

后来,集体解散,每个人都如释重负。

(2)

二十多年过去,很多人都渐渐忘记,我其实是还有一个小舅舅的。

小舅舅五官端正,身体健硕,干起事情来也劲头十足,唯一的缺陷就是鼻子有点塌,这原本算不得什么缺陷,可当时正处在青春期,这个时期的孩子都比较敏感,无比在意自己的外貌,尤其注重他人对自身外貌的评价。

那时村子里只有一家人有电视机,每逢过节,周围的人都是聚集在那里看看电视,有个老人对小舅舅说:“你长的好是好看,就是鼻子有点塌。”

一句看似无心伤害的话,却在小舅舅心里埋了很久,后来不堪压力,他背着家人写好遗书,选择了自杀。

外公外婆从此一蹶不振,真正的一夜之间满头白发。没有为小舅舅办丧事,就在棺木里躺了一天就入土为安了。

舅舅开始陪外公睡觉,试着用手搂住外公的脖子渴望给他安慰,让他能好受一些,可外公只是整宿整宿地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眼泪就不停地从眼角滑下。

深夜的时候,他起床走出房门,双手环抱膝盖蹲在门前的泥地上,痴痴望着葬小舅舅的地方,一蹲就是天亮。

他与外婆此后的生活并没有太多的喜怒哀乐,本本分分地劳作,不提小舅舅的事,却也没有再开心过。

(3)

这样的状态一直延续到我和姐姐弟弟的相继出生。

我大概五六岁的时候,舅舅和爸妈都开始拼命赚钱,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照顾我们,把我们三个都交给了外公外婆。

那个时代出来的老头,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竟然没有一点点重男轻女的思想,甚至很多次我都觉得,他对我和姐姐的照顾要远周到于弟弟。

我印象中也并没有觉得自己是留守儿童,孤苦无依,反而觉得那样的时光温馨无比,也无可复制。

夏天的时候我们在宽大的芭蕉叶下下棋,外婆会为我们冲擂茶。

下午天阴,我们就去老家的水田、小溪捉鱼捉虾。他总是极有耐心地带我们翻过一丘又一丘的田,把混有泥鳅的泥巴铺展到岸上,然后我们姐弟三个一定会从中找到很肥很长的泥鳅。

为了我们可以一起捉鱼捉虾,他还特意编了竹篓,心思缜密地按照年龄顺序织了大小不同的三个。

竹篾缠缠绕绕,以此编织成了我们姐弟三人今后人生中满满的回忆、爱和希望。

如今生活富裕,小溪两旁已杂草丛生,无人清理,小孩子早些年就开始玩变形金刚,遥控赛车,现在玩的更是我们叫不上名字的玩具,没有人再去玩泥巴,绰虾米。

水库没有了,挖掘机只需一下就把旁边的泥土沙石覆压在水库里,然后填补、碾压,水库成了盘山公路的一段。

没有人会怀念那样的穷苦生活,他们说也只有我们这些内心安装了童年经历并心事扭捏的人还在郁郁寡欢。

冬季,我们紧关房门,外公外婆会生一炉旺火,在橘色灯光的映照下,我们玩牌,那时候根本不会打牌,完全是乱扔一气,总是耍赖,趁老人家一个老花眼的功夫,就把牌收入囊中,他们也不计较,只是一个劲地猛夸我们的手气真好。

睡觉的时候爱凑热闹,三个人都要和他们一起睡,五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听他们讲以前的事,外公度过很长一段苦不堪言的日子,但从来只字不提,只和我们说外婆小时候调皮不读书,把姥外婆给她买的文具盒扔水田里,赌气不读书之类的玩笑。我们因此还笑话了外婆好长一段时间。

睡不着的时候他教我们猜谜语,他是个深藏不露的人,能张口说出很多有趣又有难度的谜题,我们日日夜夜、反反复复地要他出题,他总能不假思索地说出一个,没有重复的谜题,甚至没有重复的答案。

我特别喜欢猜谜语,每次都很积极,更多的时候也是最先猜出来的那一个,所以他从小就夸我聪明,长大了一定是块读书的料。

我实在应该感谢他不经意的器重,后来我和姐姐陆续考上大学,他高兴了好久好久。

当然随之而来的,便是我们聚少离多的现状。

直至他去世,我们也没有再好好陪伴过他一次。

(4)

外公最后的照片我们为他挑选了很久,拿到省会城市印洗。照片里的他依旧很和蔼,又很真实。

好多次我看着照片会觉得自己像是在参加一个全然陌生人的葬礼,我为他悲恸,为他哭泣,为他祈祷,也会深深地怀念。葬礼过后我回归原本的生活,家里人都身体健康,老太太依旧出去玩,老头依旧在家守着他们的家,等着随时可能回家的我们。

如今我好怕,害怕自己会很长一段时间都承受不了这样的落寞,外婆闲着的时候也不喜欢在家,总是出去别人家玩,往往我去她们家总是在路上就开始叫外公外婆,然后外公在家应我的声音就会响亮地传来。

以后的日子,我再去他们家,若不是外婆正好在家,那么再也不会有人在家里时时刻刻地等着回应我的呼喊。

我想起好多好多。

我记得小时候睡相不好,翻来覆去地一晚上要滚下床好几次,他就一次次地到房里把我抱上床,替我盖好被子,后来时间晃晃他自己都行动不便了。

如今傍晚暮色四合,我看着每家每户逐渐飘散的炊烟常常想起以前很多事,想起他陪在我们身边的那几年。

我愧疚于自己没有真正心平气和地和他好好谈过一场心,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曾经陪我们所度过的那几年,我其实有那么怀念。

我常想:如果把我们重新放置于十年前的场景中,我们是不是还能为这些微不足道的回忆而手舞足蹈,久久热泪盈眶呢?

会的,我一定会。

(5)

外公临走前和外婆说起,他这一生都在吃苦,唯一轻松又幸福的日子,莫过于带我们三个人的那几年。

可我深知这几年他过得很是孤独,但他不会把自己的孤独强加到家人身上,我们在外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他却从不拖我们的后腿。

甚至他走的那天,都自己乖乖地起床,洗漱,换上新拖鞋,自己走到屋子外面,很听话地要去医院治病。

我们最亲爱的老头,没有在病床上折磨一天,他最后走都走得干净利落,不为我们晚辈带去一点点困扰。

外婆还说,外公常常吃醋说我们晚辈都更疼她。

这句话真傻。

我们同样爱他,这份爱没有先后、没有优劣。他可能脾气很犟,但他为我们一家人带去的欢乐却是不计其数的,有他在,才有人在难以掌握的事情上操控全盘,我们晚辈才有枝可依。

只可惜这个问题,我们再无法亲口为他解释。

(6)

车水马龙的街头路人行色匆匆,我此时终于能够体会那些话。

其实每个人都害怕离去,我承认我是真的怕,从看到生离死别不痛不痒,到懂得生离死别,再到害怕生离死别,这其中经历了很漫长的一个过程,我们称这个过程为成长。

可我更多的时候想要拒绝成长,因为害怕那些对自己举足轻重的人陆续离去。

然而事实是,大自然规定每个人都有一个迅速成长,渐渐衰老,最后死去的过程,以至于无人能逃。直到有一天,我们也同样重复这一生命的轮回,挥手告别后人,也许那时才能摆脱伤感。

而现在,我知道我忘不掉他们,那些曾陪伴在我生命左右,给我光给我热给我光明给我温暖的善良的人儿。

外公离去已有段时间,可我总有似有似无的错觉,无法正视这一突然的变故。

浓情血缘,我们永不忘记,永远怀念。

再道一声,今生缘尽,我们来世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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