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清响》第四章:仕途抉择

一、秋风起兮叩柴扉

曹魏景元二年的秋,来得比往岁更萧索些。洛阳城郊的竹林,经了几场连绵秋雨,竹叶边缘已沁出深浅不一的枯黄,风过处,簌簌落了一地碎金,混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在暮色里洇开一片沉郁的凉。

山涛坐在竹舍的窗前,案上摊着一卷未读完的《庄子》,墨香被窗外的湿风揉得淡了。他指间夹着一支狼毫,笔锋凝着将干未干的墨,悬在素笺上方,许久未动。窗外的竹影在暮色中摇曳,像无数无声的叹息,缠绕着他日渐深重的眉头。

自上个月,吏部尚书郑冲的使者第一次叩响柴扉,这扇竹门便再没真正安宁过。那使者穿着皂色官袍,腰间玉带在暮色里泛着冷光,递上的名刺用的是上好的会稽纸,墨字端方,写着 “吏部郎属,奉尚书令大人钧旨,特拜山公”。山涛当时正在院里打理药草,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指了指满手的泥污,让家僮引使者去偏厅奉茶,自己则借故浣手,在井边站了小半个时辰。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司马氏父子自高平陵之变后,权势日炽,朝堂之上,异己渐除,如今剩下的,便是这些散落在民间的名士。竹林七贤的名声,早已随着他们纵酒、清谈、放诞的行径,传遍了洛阳的每一个角落,既是清誉,亦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何晏、夏侯玄们的血尚未冷透,那斑斑痕迹还刻在太学的石阶上,时刻提醒着天下士人,顺逆之间,便是生死之隔。

“阿爷,外面又有人来了。” 年仅十岁的儿子山该端着一盏油灯走进来,小小的身子被门外的风灌得打了个寒噤,“还是穿官服的,说是…… 司马昭大将军府的人。”

山涛手中的笔微微一颤,墨点落在素笺上,晕开一个深色的圆。他没回头,只 “嗯” 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片渐渐融入夜色的竹林上。司马昭,那个比父兄更显阴鸷的男人,如今已是抚军大将军,离那九五之尊的位置,只差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他亲自遣人来,怕是比郑冲的试探更直接,也更具胁迫意味。

“让他们在外面等着。” 山涛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放下笔,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竹窗。冷风卷着雨丝扑进来,让他打了个激灵。远处,隐约可见几盏官灯的光晕,在竹林小径上明明灭灭,像几只窥伺的眼睛。

他想起嵇康,想起阮籍,想起那个在山阳锻铁的清瘦身影,想起那个在酒肆里醉眼朦胧的狂生。他们此刻是否也在经历同样的叩问?阮籍或许会继续装疯卖傻,以醉酒避世;嵇康则会像当年拒绝曹爽征辟那样,掷地有声地拒绝,甚至写下一篇檄文般的文字。可自己呢?山涛苦笑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沿粗糙的竹纹。他与嵇康不同,嵇康有孤高的资本,有魏室宗亲的身份,有不谐于俗的才情,而他山涛,出身寒微,半生辗转,深知世事艰难,亦更懂得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无奈。

更重要的是,他放心不下他们。嵇康的刚直,阮籍的痛苦,向秀的沉默,王戎的聪慧…… 这些人,是他在这浊世中唯一的光。若司马氏决意要将他们一网打尽,自己若能身处其中,是否能为他们挡去一些风雨?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自郑冲第一次遣使起,便在他心底悄悄生根,此刻被司马昭的使者一激,竟已隐隐有了破土而出的势头。

“阿爷,” 山该仰着小脸,眼里满是困惑,“那些人为什么总来找您?他们说的官,很好做吗?”

山涛弯腰,将儿子揽进怀里,孩子身上的温暖让他冰冷的指尖有了些微暖意。“不好做,” 他低声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那是座围城,进去了,未必能全身而退。”

“那您为什么还要……”

“有些时候,” 山涛打断儿子的话,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沉沉的竹林,“身不由己。”

院外传来家僮的声音,带着歉意和为难:“这位大人,我家主人说了,天色已晚,不便见客,请回吧……”

“放肆!” 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呵斥,“我等奉大将军之命,特来请山公入府一叙,岂容你等仆役阻拦?”

接着是推搡的声音,家僮哎哟一声,似是被推倒在地。山涛的眉头骤然拧紧,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很快便被更深的沉郁覆盖。他轻轻推开儿子,整了整衣袍,沉声道:“该儿,回房去,把门闩好。”

他走出竹舍时,只见两名身着铠甲的武士立在院门口,身后还跟着几个文官模样的人,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三角眼,薄嘴唇,一看便知是久在官场的油滑之辈。他见山涛出来,立刻堆起笑容,拱手道:“在下司马昭大将军府记室参军,久仰山公大名,今日特奉大将军之命,前来请山公移驾府中,大将军有要事与山公相商。”

山涛站在屋檐下,借着廊下微弱的灯光,打量着来人。他没有回礼,只是淡淡道:“深夜叨扰,不知大将军有何见教?”

“哎,山公此言差矣,” 记室参军搓着手,语气谄媚,“大将军惜才如命,早闻山公乃天下大贤,欲请山公出山,为朝廷效力,此乃荣宠之事,山公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效力?” 山涛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如今的朝廷,是谁家的朝廷,恐怕诸君比我更清楚吧。”

这话一出,空气瞬间凝固。两名武士手按刀柄,眼中露出警惕之色。记室参军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语气多了几分胁迫:“山公说笑了,如今圣上在位,大将军辅政,匡扶社稷,正是士人报国之时。山公若再推辞,恐于名声有碍吧?”

“名声?” 山涛轻轻哼了一声,目光扫过眼前这几张虚伪的面孔,“我山涛的名声,从来不是靠做官得来的。诸君请回吧,天色不早,我要歇息了。”

说罢,他不再看众人,转身便要回屋。

“山公!” 记室参军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大将军的耐心是有限的!何晏、夏侯玄的下场,山公难道忘了吗?”

山涛的脚步猛地顿住。晚风吹过,竹林发出一阵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应和这句话里的威胁。他没有回头,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萧索,却又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倔强。

“我记住了。” 他低声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然后,他推开房门,走了进去,“砰” 的一声,将那满院的风雨和胁迫,都关在了门外。

屋内,山该缩在床角,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父亲。山涛走到桌边,重新拿起那支狼毫,看着素笺上那个晕开的墨点,久久不语。窗外,官灯的光晕依旧在竹林外徘徊,像一场不肯散去的噩梦。

他知道,有些选择,已经由不得他了。司马昭的使者,不是来邀请,而是来下最后通牒。不出仕,便是何晏、夏侯玄的下场;出仕,便是与司马氏同流合污,背弃自己多年的信念,也可能…… 失去那些视他为知己的朋友。

秋风穿过窗棂,吹得灯芯 “噼啪” 作响,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出一脸的挣扎与痛楚。他拿起笔,想写些什么,却最终只是在墨点旁,轻轻写下两个字:

两难。

二、竹林深处论去留

三日后,山涛遣家僮分头去了山阳、陈留等地,邀嵇康、阮籍、向秀、刘伶、阮咸、王戎来家中一聚。他没有说明缘由,只在信中写了 “有要事相商,盼速来”。

消息传开,竹林七贤再次齐聚洛阳城郊的这片竹林。只是这一次,气氛却与往日截然不同。往日里,他们或围坐饮酒,或临流赋诗,或箕踞清谈,纵是有忧思,也多被酒意和放诞所掩盖。而今日,竹舍内外,弥漫着一种凝重的沉默。

嵇康是最先到的。他依旧是一身素白单衣,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面容清癯,眼神却如寒星般锐利。他走进竹舍时,山涛正在打理案上的药草,见他进来,抬起头,两人目光相遇,山涛的眼中有歉意,有忧虑,而嵇康的眼神则复杂得多,有探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还有深藏的关切。

“巨源,” 嵇康开口,声音清越,却少了往日的爽朗,“何事如此匆忙,召我等前来?”

山涛放下手中的药草,指了指席榻:“叔夜先坐,等人齐了再说。”

不多时,阮籍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晃了进来,他眼睛红肿,显然是刚从醉梦中醒来,或者,根本就未曾醒过。看到嵇康和山涛,他嘿嘿笑了两声,一屁股坐在席上,抓起案上的酒壶就往嘴里灌。向秀紧随其后,他总是那般温文尔雅,只是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刘伶依旧是那副落拓模样,背着一个酒葫芦,摇摇晃晃地走进来,看到酒壶,眼睛一亮,也不客气,伸手就去抢阮籍手中的酒壶。阮咸抱着他的琵琶,进来后便找了个角落坐下,低头拨弄着琴弦,琴声细碎,带着一丝烦乱。最后到的是王戎,他年纪最小,却最是精明,一进门就打量着众人的脸色,小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凝重。

等人都到齐了,竹舍里只剩下阮籍和刘伶喝酒的声音,以及阮咸断断续续的琴声。山涛深吸一口气,走到众人面前,先是对着嵇康、阮籍等人深深一揖。

“今日召诸位兄弟前来,实乃山涛有难言之隐,需向各位请教。” 他声音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嵇康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巨源但说无妨,我等兄弟,何需如此多礼。”

山涛点点头,将近日来郑冲、司马昭遣使征辟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从第一次使者叩门,到司马昭府中记室参军的威胁,他没有丝毫隐瞒,包括自己内心的挣扎与恐惧。

“司马昭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山涛说完,脸上已是一片疲惫,“不出仕,恐步何晏、夏侯玄后尘;出仕,则需与司马氏为伍,背弃我等平生之志。山涛…… 不知该何去何从。”

竹舍内一片死寂。阮籍喝酒的动作停了下来,眼神茫然地看着前方,似乎在透过竹墙,看到那遥远的朝堂与血腥的权力斗争。向秀缓缓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不知在想些什么。刘伶也放下了酒壶,皱着眉头,难得地没有醉态,只是喃喃道:“做官?无趣,无趣……” 阮咸的琴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看着山涛,眼神里有担忧,也有不解。王戎抿着嘴,小手紧紧攥着衣角,似乎在努力理解这复杂的局势。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嵇康。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那片在风中摇曳的竹林,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巨源,你我相交多年,你可知我嵇康平生最恨者,为何?”

山涛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道:“叔夜最恨者,乃虚伪谄媚,附炎趋势。”

“不错。” 嵇康转过身,目光如剑,直视着山涛,“司马氏窃国弄权,弑君废立,其心路人皆知。此等奸佞之徒,何足与伍?当年曹爽征辟,我尚不屑为之,何况今日之司马氏?巨源啊巨源,你我曾于洛水之畔,畅论庄子‘曳尾于涂中’之乐,你曾言,宁做泥中龟,不羡天上龙,如今,为何要动摇?”

他的话像一把利刃,轻轻剖开了山涛内心最深的隐秘。山涛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知道嵇康说得对,那是他们共同的信念,是支撑他们在这浊世中傲然独立的根基。

“叔夜,话虽如此,” 向秀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理性的分析,“然今日之局势,非比往昔。司马氏势大,天下兵权在握,朝堂之上,尽是其党羽。我等虽为名士,但若一味拒斥,恐难自保。何晏、夏侯玄,皆一时之选,下场如何,我等亲眼所见。巨源此番,怕是不仅为自身,亦为我等众人着想吧?”

阮籍突然 “啪” 地一声将酒壶放在案上,眼神迷离,却带着一丝悲愤:“保?如何保?入了那虎狼窝,自身尚且难保,还能保谁?想我阮籍,也曾有济世之志,如今呢?还不是整日醉酒,装疯卖傻,只为苟全性命于乱世!” 他说着,又抓起酒壶,狠狠灌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前襟。

刘伶打了个酒嗝,含糊道:“阮步兵又醉了…… 依我看,去就去,怕他作甚?大不了,醉死在朝堂之上,也算是快事一桩!” 他这话半是醉语,半是愤激,却让众人心中更添几分沉重。

王戎眨了眨眼睛,小声道:“诸位兄长,依小弟之见,巨源公或许可以…… 暂且应下。”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嵇康眉头紧锁,看向王戎:“濬冲,你为何出此语?”

王戎小脸一红,但还是鼓起勇气道:“司马氏征辟巨源公,是因其名声。若巨源公暂且应下,身在朝堂,或可相机行事,为我等留一条后路。若断然拒绝,以司马氏之狠辣,恐祸不单行。当然,” 他顿了顿,看了山涛一眼,“这只是权宜之计,绝非长久之策。”

山涛看着王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没想到这个最小的兄弟,竟能说出如此老成的话。他知道王戎所言,正是自己内心深处那点微弱的希望 —— 以退为进,以屈求伸,或许,真的能在那虎狼环伺的朝堂中,为朋友们撑起一片小小的荫蔽。

“濬冲所言,有几分道理。” 向秀点点头,“巨源,我知你重情义,怕我等遭祸。但你若真入了仕途,与司马氏周旋,其中凶险,远超想象。那是万丈深渊,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你…… 可想清楚了?”

山涛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嵇康的刚直,阮籍的痛苦,向秀的通达,刘伶的放诞,阮咸的随性,王戎的聪慧…… 这些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是他在这黑暗世道中唯一的光。如果牺牲自己,能换得他们的平安,这牺牲,是否值得?

他想起嵇康在山阳锻铁时的专注,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砸在炽热的铁砧上,迸起一簇簇火花,那是一种近乎神圣的生命力的绽放。他想起阮籍在苏门山上,面对隐士孙登,长啸而去,那啸声穿透云层,是何等的旷达与悲凉。他想起向秀在灯下潜心注《庄子》,眼神专注而宁静,仿佛能在书中寻得一片世外桃源。

“我清楚。” 山涛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山涛此生,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友。司马氏之势,我无法逆转,但我若能身在其中,或许…… 能为诸君做些什么。哪怕只是传递一些消息,哪怕只是在关键时刻说上一句公道话,也好过我等如今这般,如同待宰的羔羊,任人宰割。”

他看向嵇康,眼中充满了恳切与歉意:“叔夜,我知道这违背了我们当年的约定,也知道你心中必定失望。但我别无选择。竹林是我们的根,可若根之不存,毛将焉附?我只能…… 暂且离开这片竹林,去那污泥浊水中,为我们的根,守住一丝存活的希望。”

嵇康静静地看着山涛,良久,他才缓缓移开目光,重新望向窗外的竹林。秋风穿过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低语,又像是在叹息。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沿,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他理解山涛的苦衷。山涛不是嵇康,他没有嵇康那样孤注一掷的资本,也没有嵇康那样决绝的性子。山涛更像一棵柔韧的竹,懂得在风雨中弯曲,却永远不会折断。他的选择,是出于一种更深沉的责任感,一种想要保护所有人的执念。

可是,理解,并不代表认同。

在嵇康的心中,有些东西是比生命更重要的,那就是气节,是不肯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骄傲。出仕司马氏,无论初衷如何,在世人眼中,便是变节,便是依附。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

“巨源,” 嵇康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没有回头,“你的心意,我懂。你若决定了,我不拦你。”

这句话说得平静,却像一块巨石,砸在山涛的心上。他知道,嵇康口中的 “不拦你”,背后藏着多少失望与无奈。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已经悄然筑起。

“只是,” 嵇康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我之间,怕是再难如从前那般,于竹林中,煮酒论道,抚琴长啸了。”

山涛的心猛地一痛,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看着嵇康的背影,那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独。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想解释,想挽回,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是山涛…… 对不住大家。” 他对着众人,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次,揖得很低,很久。

阮籍又开始喝酒,一杯接一杯,仿佛想将这满室的沉重都灌进肚子里。向秀轻轻叹了口气,走到山涛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眼神里却充满了理解与担忧。刘伶拿起酒葫芦,摇了摇,发现空了,便又去抢阮籍的酒壶。阮咸重新抱起琵琶,这一次,琴声不再烦乱,而是变得悠长而哀伤,如泣如诉,在竹舍里缓缓流淌。王戎看着山涛,又看看嵇康,小脸上满是忧虑。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穿过竹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即将褪色的画。

一场关于去留的争论,就这样在沉默与叹息中结束了。没有谁对谁错,只有不同的选择,和不同的命运。山涛选择了一条更艰难、更孤独的路,走向那片他曾经鄙夷的官场,只为守护他心中的那片竹林。而嵇康,则选择了坚守,坚守着那份孤高与骄傲,哪怕前路是万丈深渊。

竹林依旧,只是从今往后,怕是再难有昔日的欢声笑语了。那道在嵇康和山涛之间悄然产生的隔阂,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彼此的心上,隐隐作痛,却又无法拔除。

三、素笺难写离别意

决定出仕的日子定在三日后。这三日,对山涛而言,如同三年般漫长。他遣散了大部分家僮,只留下几个贴身伺候的,又将竹舍里的藏书整理了一遍,该收的收,该藏的藏。他没有再出门,只是整日待在竹舍里,或独坐窗前,或在竹林中徘徊,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嵇康没有再来。自那日聚会后,他便回了山阳,只托向秀带来一封信,信中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说 “各自珍重”。山涛看着那四个字,墨迹清劲,一如嵇康其人,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嵇康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失望,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阮籍倒是来了一次,依旧是醉醺醺的样子,什么也没说,只是拉着山涛喝了几杯酒,然后拍着他的肩膀,含糊地说了句 “巨源,保重”,便摇摇晃晃地走了。山涛看着他的背影,那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萧索,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

向秀来得最勤,他每天都会来竹舍陪山涛坐一会儿,有时谈谈学问,有时聊聊家常,绝口不提官场之事,仿佛山涛只是要出一趟远门。但山涛能从他温和的眼神里,看到深深的忧虑。有一次,向秀看着案上那卷未读完的《庄子》,轻声道:“巨源,还记得我们当年读‘鹪鹩巢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吗?”

山涛点点头,心中一阵酸楚。是啊,他们曾向往的,不过是 “一枝”、“满腹” 的简单生活,如今,却要被迫卷入那汹涌的政治漩涡。

“无论何时,” 向秀看着他,眼神坚定,“竹林永远是你的家。若觉得累了,倦了,便回来。”

山涛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点点头。

刘伶和阮咸也来了,刘伶依旧背着他的酒葫芦,一进门就嚷嚷着要喝酒,说是要为山涛饯行。阮咸则抱着琵琶,弹了一首自创的曲子,曲调苍凉,充满了离别之意。山涛陪着他们喝了几杯,听着阮咸的琴声,心中百感交集。

王戎来得最晚,他带来了一篮自己亲手摘的野果,小脸严肃地对山涛说:“巨源公,此去洛阳,如入虎穴,凡事须多加小心。那司马昭多疑善妒,巨源公切勿显露锋芒,更不可轻信他人。” 小小年纪,说起话来却像个老成的谋士,山涛看着他,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担忧。

该告别的人,都已告别。该交代的事,也已交代。剩下的,便是那封最难写的信。

山涛坐在案前,铺开素笺,磨好墨,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久久未落。他想给嵇康写封信,解释自己的苦衷,诉说自己的不舍,也想叮嘱他多加保重,切勿过于刚直。可是,千言万语,到了笔尖,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起与嵇康初遇的情景。那是在洛阳太学,他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学子,而嵇康已是名满天下的才子。嵇康穿着一身白衣,立于太学门前的槐树下,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山涛当时就觉得,世上竟有如此清俊出尘之人。后来,他们成为好友,一起在竹林中纵酒清谈,一起在洛水之畔论道言志,一起在山阳的茅草屋里,听嵇康抚琴,看他锻铁。那些日子,是山涛生命中最明亮的时光。

可如今,他却要背离那些信念,走向嵇康最鄙夷的地方。他该如何向嵇康解释?解释自己并非贪慕虚荣,而是为了保护大家?解释自己心中的无奈与痛苦?他知道,嵇康或许能理解,但理解,并不代表原谅。

笔锋终于落下,在素笺上留下一个淡淡的墨点。山涛深吸一口气,开始动笔。他写自己家世贫寒,早年孤苦,写自己半生辗转,怀才不遇,写自己对司马氏专权的不满,也写自己对竹林友人的担忧。他试图解释自己出仕的初衷,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为了 “通其变”,为了在夹缝中寻找一丝保全众人的可能。

他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呕出来的。写到动情处,笔尖微微颤抖,墨色也显得有些浓重。他想起嵇康那双清澈而锐利的眼睛,想起他谈论理想时眼中闪烁的光芒,想起他拒绝曹爽征辟时那决绝的态度。如今,自己却要走一条相反的路,这让他感到无比的羞耻与痛苦。

“叔夜兄如晤:

自别以来,思念日深。然世事无常,命运多舛,今有不得已之事,需向兄一诉。

……(此处省略数行,为山涛解释家世、处境及出仕缘由)

…… 巨源此番出仕,非为功名,实乃权宜之计。念及我等竹林之谊,念及诸君安危,巨源不敢独善其身。愿以微躯,入那樊笼,为诸君稍分风雨,略挡霜寒。此心此志,唯天可表,唯兄可鉴。

然巨源亦知,此举或违兄平生之志,亦恐为天下士人所诟病。心中愧疚,难以言表。唯望兄体谅苦衷,勿以巨源为贪鄙之徒,附势之辈。

……(此处省略数行,为山涛叮嘱嵇康保重身体,切勿过于刚直)

纸短情长,言不尽意。临别依依,唯愿兄及诸公,平安顺遂,竹林常青。

弟 山涛 顿首”

写完最后一个字,山涛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拿起信笺,仔细看了一遍,只觉得字里行间,充满了无奈与悲凉。这封信,与其说是写给嵇康的,不如说是写给自己的,是对自己良心的一份交代。

他将信小心翼翼地折好,装入信封,交给家僮,叮嘱道:“明日一早,便将此信送往山阳,亲手交给嵇先生。”

家僮接过信,躬身应诺。

夜深了,万籁俱寂,只有秋虫在竹林里低鸣。山涛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冷的月光洒进来,照亮了他憔悴的面容。远处,洛阳城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他知道,明天一早,他就要离开这片生活了多年的竹林,走进那座繁华而又危险的都城,走进那片他曾无比鄙夷的官场。前路漫漫,吉凶未卜。他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回来。

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竹林,月光下,竹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低声诉说着离别的哀愁。他想起嵇康,想起阮籍,想起向秀…… 想起那些在竹林中度过的美好时光。

“竹林,” 他低声喃喃,“等着我。”

这一夜,他几乎未眠。脑海中不断闪现着过往的种种,有欢笑,有畅饮,有清谈,也有如今的忧虑与不舍。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他才站起身,整理好衣袍,准备迎接新的一天,迎接那未知的命运。

门外,传来了车马的声音。那是司马昭派来接他的人。

山涛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这座竹舍,看了一眼这片竹林,然后,毅然转身,推开了房门。

阳光刺破晨雾,照在他的身上,却驱不散他心中的寒意。他知道,从踏出这扇门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将彻底改变。而他与嵇康之间的那道隔阂,也将随着他的离去,变得越来越深,直到…… 再也无法逾越。

四、嵇康挥翰写绝交

山涛走后的第七日,嵇康收到了那封信。

彼时,他正在山阳的园子里锻铁。夏日的暑气尚未完全褪去,秋老虎依旧肆虐,炉火熊熊燃烧,映红了他半边脸庞。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砸在冰冷的铁砧上,发出 “滋” 的一声轻响,化作一缕白烟。

向秀坐在一旁,静静地帮他拉着风箱,目光时不时地投向园外的小路,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自从山涛出仕的消息传来,山阳的这片园子也变得沉寂了许多。嵇康依旧每日锻铁,但话却少了很多,脸上总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郁。

家僮匆匆跑进园子,手里拿着一封信:“先生,洛阳来的信,是山公…… 山大人差人送来的。”

嵇康挥锤的动作猛地顿住,那把刚被烧得通红的铁钳 “哐当” 一声掉在铁砧上,溅起几点火星。他没有回头,只是站在炉火前,沉默了许久。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向秀停下拉风车的手,站起身,走到嵇康身边,轻声道:“叔夜,看看吧。”

嵇康缓缓转过身,接过信。信封是普通的素白信封,上面是山涛那熟悉的、略带沉稳的字迹。他捏着信封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白。他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山涛的苦衷,山涛的无奈,山涛的解释…… 这些,他都能想象得到。

可是,想象,与亲眼所见,终究是不同的。

他走到井边,用冷水洗了把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冰凉的井水让他打了个激灵,却无法驱散心中的那份烦躁与失望。他回到廊下,在石凳上坐下,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信纸上的字迹,一如山涛其人,沉稳,有力,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嵇康一行行看下去,从山涛的家世说起,说到司马氏的逼迫,说到对友人的担忧,说到他出仕的 “权宜之计”…… 字里行间,充满了无奈与恳切。

向秀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嵇康的脸色。只见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眼神从最初的平静,渐渐变得锐利,最后,竟带上了一丝怒意。读到最后,嵇康猛地将信拍在石桌上,发出 “啪” 的一声脆响。

“权宜之计?” 他的声音冰冷,带着压抑的怒火,“巨源啊巨源,你可知,这‘权宜之计’四个字,说起来轻巧,做起来却是何等的…… 污浊!”

向秀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叔夜,巨源的苦衷,你我都清楚。他也是为了……”

“为了什么?” 嵇康打断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愤怒的光芒,“为了保护我们?他以为,身入虎口,就能为我们挡灾?他以为,与狼共舞,还能保持自身的洁净?向子期,你告诉我,这可能吗?”

他站起身,在廊下来回踱步,脚步急促,显示出内心的极度不平静。“想当年,何晏、夏侯玄,何尝不是抱着类似的想法?他们以为可以在朝堂上有所作为,以为可以匡扶正义,结果呢?人头落地,血染刑场!巨源此举,与他们何异?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叔夜,话不能这么说,” 向秀依旧温和地劝道,“巨源与他们不同,他为人谨慎,又有谋略,或许……”

“或许?” 嵇康冷笑一声,“在司马氏的眼皮底下,何来‘或许’?那是虎狼窝,是染缸,进去了,就再也洗不干净了!他山涛,如今是‘山大人’了,可我们呢?我们这些还留在竹林里的人,算什么?算他在官场中向上攀爬的垫脚石吗?算他用来显示自己‘不忘旧友’的装饰品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被背叛的痛楚。在他心中,山涛不仅仅是朋友,更是志同道合的知己,是坚守同一信念的战友。如今,这位战友却在最关键的时刻,选择了 “妥协”,选择了 “背叛”,这让他感到无比的失望与痛心。

“他在信中说,‘愿以微躯,入那樊笼,为诸君稍分风雨’,” 嵇康拿起那封信,用力晃了晃,“他可知,他这一去,带来的不是风雨的分担,而是更大的危险!司马氏征召他,是看中了他的名声,是想借此拉拢天下士人。如今他应召,便坐实了司马氏‘礼贤下士’的假象,也让天下人以为,我等竹林名士,已尽数归附。这对司马氏而言,是多大的助力?对我等而言,又是多大的羞辱?”

向秀沉默了。嵇康说的,何尝不是他心中所想。只是他天性温和,更愿意看到事情的另一面,愿意相信山涛的初衷是好的。但此刻,面对嵇康的愤怒与质问,他也无法为山涛辩解什么。

“子期,” 嵇康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但那平静之下,却蕴含着更深的决心,“巨源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么,我嵇康,也该做出我的选择了。”

他走到书案前,铺好素笺,研墨,提笔。他的动作一气呵成,眼神锐利而坚定,仿佛刚才的愤怒只是一场风暴,此刻已经过去,留下的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向秀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叔夜,你要做什么?”

嵇康没有回头,笔尖在素笺上落下,墨色浓重,力透纸背。他写道:

“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颍川,吾常谓之知言。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间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恐足下乃当强见与,不得耳。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狂疾。自非重仇,不至此也。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嵇康白。”

这便是后来名动天下的《与山巨源绝交书》的开篇。嵇康的文笔犀利如刀,开篇便点明山涛曾推荐自己代替他的职位(虽然此事并未成行),然后直言自己与山涛性格迥异:“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他明确表示,自己无法与山涛一样,“与一世同其波流”,如果强迫他入仕,只会 “发狂疾”。

他写得很快,仿佛胸中积郁已久的块垒,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他列举了自己 “七不堪”、“二不可”,每一条都直指自己与官场的格格不入:不喜早起,不喜拜谒,不喜迎来送往,不喜处理繁琐公务,不喜束缚,更不喜 “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他甚至直言,自己 “每非汤、武而薄周、孔”,这在当时,无疑是惊世骇俗的言论,也为他日后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 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烦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而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 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欲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足下若嬲之不置,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而能不营,乃可贵耳。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狂疾。自非重仇,不至此也。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嵇康白。”

信的最后,嵇康明确表示,自己只想 “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如果山涛非要强迫他入仕,那只能是 “发狂疾”,甚至视之为 “重仇”。最后那句 “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更是斩钉截铁地表明了绝交的态度。

写完最后一个字,嵇康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的眼神,却从未有过的明亮与坚定。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又仿佛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竖起了一块醒目的界碑。

向秀站在一旁,看着那洋洋洒洒近千言的绝交书,脸色苍白,嘴唇翕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嵇康这封信一旦送出,便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他与山涛之间,那道原本只是隐约存在的隔阂,将被这封信彻底斩断,变成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叔夜,” 向秀的声音有些沙哑,“这封信…… 真的要送吗?巨源他……”

“要送。” 嵇康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我嵇康一生,行事坦荡,从不藏着掖着。巨源既然做出了他的选择,我也当做出我的选择。道不同,不相为谋。与其将来互相拖累,不如就此了断,各走各的路。”

他拿起信,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没有错漏,然后将信折好,装入信封。他的动作平静而坚决,仿佛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子期,” 嵇康抬起头,看着向秀,眼神温和了一些,“我知道你心中不忍。但你我都清楚,我与巨源之间,已经回不去了。有些原则,一旦放弃,便再也找不回来。有些路,一旦分开,便只能渐行渐远。”

向秀沉默地点点头,心中充满了苦涩。他理解嵇康的决绝,也明白山涛的无奈,只是夹在中间,看着昔日的好友走到绝交这一步,心中的痛楚,难以言喻。

嵇康将信封交给家僮,叮嘱道:“明日一早,便将此信送往洛阳,亲手交给山大人。记住,一定要交到他本人手中。”

家僮接过信,看了看嵇康,又看了看向秀,见两人都神色凝重,不敢多问,躬身应诺。

送走家僮,嵇康回到廊下,重新拿起那把铁钳,走向炉火。炉火依旧熊熊燃烧,映红了他的脸庞。他将铁钳放入火中,沉默地等待着它再次烧红。

向秀看着他的背影,那背影在炉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孤寂,却又带着一种宁折不弯的倔强。他知道,从写下那封绝交书开始,嵇康的命运,已经悄然改变。他选择了一条更孤独、更艰险的路,一条通往理想,也通往毁灭的路。

而远在洛阳的山涛,此刻正在司马昭的相府中,接受着同僚们的 “道贺”。他穿着崭新的官袍,腰间系着玉带,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应付着周围的阿谀奉承。但他的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与落寞。

他时不时地望向窗外,心中牵挂着山阳的友人,牵挂着那片竹林。他不知道,一封来自山阳的信,正在路上,即将给他带来一个沉重的打击,一个他从未想过,却又似乎早已预料到的结局。

洛阳的秋风,比山阳更显萧瑟。它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不知将带往何方。而竹林七贤的命运,也如同这秋风中的落叶,开始各自飘零,走向那未知的、充满风雨的未来。嵇康与山涛的绝交,不仅是两个人友谊的终结,更是一个时代士人精神困境的缩影,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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