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一二五)供销社

          供      销      社

            顾          冰

        上月,初中同学四眼邀我去老家三河口吃饭,我问,为啥呀?他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当天,我按时赴约。地点在镇上的德群饭店,我走进包厢一看,除了四眼,还有三位,全都认识。他们是虞根大,姚阿土,还有谢彩燕,他们不仅是我本乡本土的熟人,四眼还是我的初中同学,姚阿土是我小学同学,彩燕是邻村桑岗人,而且,这四人都曾在公社供销社工作过。一问,今天他们是要聚在一起,共同回忆在供销社的难忘美好的经历,因知道我在写远去的乡愁,便把我请来,希望我把他们这段往事写下来,告诉后人,从中体悟点什么。

        下面,是他们所谈的记录,我一切照实,没有作任何修饰雕琢,它绝对原汁原味,透着醇厚的那个年代的味道。

        四眼:

        我们供销社座落在街中心北塘河边上,是街上最热闹的地段,有五间屋门面,前面是一溜高约齐胸的柜台,柜台后分别是农资区、食品区、百货区、布匹区、日杂区,等,收银台,在后侧居中位置,比地面高出尺许,各柜台与收银台之间,有一根根空中架没的铅丝相连,营业员在柜台收了钱款和票证,用铁夹夹着,用力一打,那铁夹唰地一下,便顺着铁丝滑到收银台,这铁夹稍顷又会回到柜台,不管有没有找零。我们的营业时间,没有一定,随季节农时而变化,农忙时,天不明就开门了,因为乡下人要早早买了东西回家,这样不耽误下地干活。我们还经常送货下乡,那时,没有运输工具,都是肩挑手背。一天要走很多路,清晨一早动身,上午卖完了,下午又去,虽然很辛苦,但大家都抢着去,那时,我年纪还小,领导照顾我,让我留在店里,我非吵着要去,为的是把惠农、助农的口号真正落到实处,当然,也想表现表现。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使我坍台坍到了脚后跟。

        那时,我在日杂品柜台,销售的东西五花八门,有吃的,如油盐糖酱,也有点灯的腊烛和煤油等,那煤油装在一个大铁桶里,我们把它用抽子抽到一个小桶里,顾客来买,再把铁皮做的提子,舀了灌在人家自带的瓶子里,当然瓶子口上要放上漏斗,否则就要洒到外面了。也怪我粗手笨脚的,一次,店里的人都下乡了,就剩我一人,正巧有一人来买煤油,我在灌装煤油的时候,漏斗没放好,一提斗煤油全泼在了地上。一时,我紧张得手足无措,急出满头大汗,人家不光是化了钱,而且是凭票买的,而店里煤油又是有数的,一点也没有多余。那怎么办?我先是想拎提子,晃它一晃,这样,就可以少些斤量,卖其它人,也照这办法,这洒了的煤油,就可以补上了。但我立刻想到,领导要求拷油时,提子一定要平稳,保持水平,保证足斤足两,这是起码的商业道德,老辈人也说,短斤缺两,是要折寿的,我不能做这龌龊事,至于短少的,也只有另想办法了。顾客离开后,我立即先用草木灰撒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清扫,消除气味和痕迹。可是,那缺少的煤油怎么办呢?我吓得要命,要是让领导知道了,那不完蛋了?也是急中生智,情急之中,我舀了一瓢水,哗地一下,倒进了煤油桶里。

        当晚,因为做了亏心事,我一直心惊肉跳,生怕被人发现。但思来想去,我感到自己太卑劣了,我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吗?怪不得牛牛叫我四眼,(四眼戴近视眼镜),我比别人多出二只眼,二只坏心眼。那年,我把给城镇知青分配的农具票,送给了牛牛,谎称我的票遗失了,又去要求补发,结果被拆穿,闹出了大洋相,这次,可不能再耍小聪明了。

        第二天上班,我向主任汇报了这事的经过,主任一下子火了,把桌子拍得啪啪响。说,缺斤少两,错,掺假使坏招,更是错上加错!你傻呀?你还四眼呢,我看你是缺心眼,煤油有自然挥发损耗,你洒了一提子,有啥要紧,都说水乳交融,水油怎么交融?你想办法处理吧!

        这水和油怎么分离呢?而且,我还加了一大瓢水,这不是捉了只虱子放头上一一自找麻烦吗?牛牛,还是你给我出了个主意,去找初中化学老师杨友钦。杨老师听我说了这事,笑得合不拢嘴,说,你们都叫我洋油轻,这洋油即是煤油,洋油比水轻呀,你只要加入一点色素,比如红苋菜汁,这油下面的水,就变成了红色,不就能将二者分离了吗?

        虞根大:

        由于疏忽大意,我的际遇比你更惨。

        牛牛,先给你讲个事。好多年前,我去海宁皮草市场,我看中一件皮衣,标价8800元,我正待掏钱,一位当地的朋友说,再转转,货比三家么。走到另一家,同一品牌同一款式的,开价6800元。我们又继续转,找到一家同样货色的,只要3800元。我想,便宜一大半了,苏州人也只杀半价,买了吧!谁知,朋友把我拉到一边说,我来谈价钱。店主以为我们要走,说生意不成情义在,再谈谈嘛,价钱好商量的。于是,朋友说,800元。开玩笑了,店主说,这价钱我偷也偷不到啊!那你不是说好商量吗?那就商量呗!于是,一来一回,几来几回,一点一点地加,一次一次地磨,最后,朋友加到1280元,就死死咬住,再也不松口了,说完,拉着我就要走。店主急忙赶上来,一副豪爽的样子,今天,割了卵当屄卖了,就当交个朋友。这下,我都有点不忍心了,可朋友说,买的没有卖的精,他这是藏奸卖俏。这样的事,你我可能都经历过,刚开始,我们还不习惯,后来,这种事遇到的多了,才懂了,原来这就是市场经济。可我们供销社,那时商品的价格都是统一的,绝没有价格欺诈,当然也没有以次充好,所以,用不着货比三家,也用不着讨价还价,完全不用担心被人坑了,讲的真正是诚信经营。

        但是,我刚进供销社时,却把一样商品的价格抬高了,损害了社员群众的利益,那教训至今也忘不了。有一次月底,供销社在盘点时,发现我的销售款多出了0.98元。供销社规定,短款,要自己赔,长款,也是不允许的,因为,长款意味着多收了顾客的钱。主任让我仔细核对,把那长款的原因找出来。那几天,打烊了,我就一样一样地查找,我负责卖的东西,有几十种,查得我头晕眼花,手酸背痛,一连查了几个晚上,也没结果。

        那天,我卖红糖,这红糖是分配给分娩产妇的,一个人一张票,一张票一斤,每斤0.38元,在我收款的时候,主任刚好在我身边,他问,红糖好像以前是每斤三角六啊,啥时调到三角捌啦?当时,我们的货都是县供销社统一调配的,各种商品的价格也是统一规定的,商品的单价,有一张价目表,那价目表是油印的,红糖的价格,我明明看了是0.38元,怎么会是0.36元呢?主任说,各种商品产地不同,价格有时可能会有变动,这样,我问问看。

        主任随即找出那张价目表,左看右看,红糖价格又像0.36,又像0.38。于是,主任给县供销社打了电话,答复是0.36元,因为价目表是腊纸刻写油印的,有点模糊不清,他们是按照0.36元结算的,因而长出了0.98元。这下,终于解开了这个谜,是我每斤多收了二分钱。

        按说这不能全怪我,我顶多有一小部分责任,况且一斤就多收了二分钱,算什么大事呀!可主任不这么认为,他说,关系到群众利益的事,一分钱也是大事,金额虽然不大,但反映了我们工作上的纰漏,既然有问题,就要勇于承认,坚决改正。

        怎么改正呢?主任说,写一个说明和道歉公告,张贴在店门口,请买了红糖的,前来退款。可是,公告贴出了好多天,只来了少数几个人,那长出的款,还躺在抽屉里。怎么办?主任说,一家一家去退!我说,我也不知道是哪家,怎么找?主任说,你比四眼还笨,他还知道去找杨友钦,红糖票分配是有名册的,有了名单,还不好找吗?我拍了一记自己的脑袋,傻傻地笑了。 

        随后的几天里,下了班,我将多收的钱,一家一家送到了人家手里。有一户人家,在常州亲戚家做月子,我说等人家回来了,再去送钱吧?主任说,人家多收的,都退还了,唯独她家没退,人家会怎么想?我一咬牙,一跺脚,步行去了城里,回到家已是半夜了。

        姚阿土:

        牛牛,你是知道的,那年代,物资紧缺,买东西,除了要钱,还要凭票,那票证有好几十种,我就不一一说了,每个人都能说出很多种。由于物资匮乏,就滋生了走后门的风气。

        一次,你们村的镗锣婆婆来我们供销社,说是要买糖精,做麦麸饼。那会儿,买糖是计划供应的,要票,而且,只有到过年时,才会有,这票,也不是按人头配给的,因为数量极少,就分到各大队,大队分到小队,小队再按规章分给个人,这规章,比如干活起劲,没有不经请假私自外出,等等,所以,只有极少数人家,才能分到,但糖精是不要票的,虽然不要票,数量却更少,它掌握在主任手里,要经过主任批了,才能出售。因此,我们叫它是后门货。我说,镗锣婆婆,你买糖精,要走后门。一听,她就走了。

        过了一大会儿,镗锣婆婆颠着小脚又来了,她一脸疑惑地说,我在你们店外头走了几趟,旋过来,踅过去,你们店南面是河,也没有寻到后门,你们店的后门在哪儿呀?

        我扑嗤一声笑得肚子都痛了。转而,我又觉得对不住她,我满心想卖给她,但主任恰巧又不在。老人家要做麦麸饼,这麦麸饼不好下咽,想买点糖精,又买不到,一时,我动了恻隐之心,便凑在她的耳边说,婆婆,明天有点心屑卖,不要票,你早点来!

        这点心屑,就是那些桃酥、饼干等糕点的碎碴,等点心卖完了,我们就把它归拢在一起,集中出售,自然不要凭票,又不属于后门货,这点心屑既甜又油,掺在麦麸饼里,不是既省了油,又省了糖,比那糖精好多了。我心里很怡然自得,我虽然没有像主任批糖精这样走后门的权力,却也有透露卖点心屑这样后门的便利。

        谁知,这个后门消息,并没有帮了镗锣婆婆的忙。第二天上班,我走到店门口,排了长长的队,这队,有板凳,有篮子,还有砖头和石块,等一开门,这些东西便换成了人,一问,都是来买点心屑的。我猜想,这讯息不知是还有谁捅出去的。我努力在人群中搜寻镗锣婆婆,但没有她的人影。我知道,你们村到街上这么远,她一双小脚,要走多少辰光。

        没多会儿,点心屑一抢而光,等镗锣婆婆来到店里,食品箱里早空空如也。她把我骂得要死,说我骗她,望着她远去的佝偻的背影,听着她小脚敲击街道石板笃笃的声音,我心里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更使我愧疚难当的是,当天下班后,供销社开会,主住点名批评了几个人,说他们给亲友透露了卖点心屑的消息,这也是一种走后门的行为,今后要坚决杜绝,不能任由这种不良风气滋生蔓延,另外,还特别表扬了我,守口如瓶,遵守纪律,没有向亲友传递内部讯息。

        谢彩燕:

        我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走路一瘸一拐的,也干不了重体力活。随着渐渐长大,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别的女孩子,有媒婆上门介绍的,也有自由恋爱的,一个个风风光光地出嫁了,但我没有哪个小伙子看中,就是韩媒婆,也很少登门。说倒是说过几个,男方条件都是不怎样的,不是长得丑,就是家里穷,人家见我家家境不推板(不差),但一看我的情况,瞄了一眼就走了,特别是有一个人,癞痢头,还有点结巴,说,一个瘫子,我养她啊?那话,就像刀子一样扎我的心。就这样,见一个,黄一个,家里大人急得要死,说我要烂在家里了。而我呢,倒没有想过要成家立业,相夫教子,只是顾虑今后如何自食其力,我既不能挑担,又不能锄地,靠什么养活自己,更别说侍候赡养老人了。

        也是转祸为福。我家兄妹二人,有一个哥哥,早年参了军,当了飞行员,但是,不幸因公牺牲了,当年他还不到三十岁,还没成家呢,一家人悲痛万分。处理完哥哥的丧事,部队给了我家一笔抚恤金,我爸坚决不要,说让他妹妹去部队吧!我是个瘸子,怎么能当兵呢?其实,父亲知道这个理,他是为我的前途着想,既然当不了兵,那就安排一个好的工作,这样,以后的生活也有个着落。部队来的人觉得也合情合理,一口应承了,但安排什么工作呢?去城里工厂吧!没有适合的工种,况且,又离家太远,考虑来考虑去,父亲想到了供销社。当时,供销社是最吃香的,首先是旱涝保收,收入稳定,是吃皇粮,饿不着的,其次,是轻松体面,风吹不着,太阳晒不着,还有,就是有便利条件,近水楼台先得月,能买到平常人买不到的东西,多少人求之不得,巴望着能进到供销社,但一般人,可以说难上加难,能在供销社站柜台,那真是祖宗三代修来的福。

        父亲提出这个要求后,部队立即通过上级地方政府,很快就得到了解决,我成了供销社的正式职工。打那以后,我每月拿着固定的工资,还有了意外的好事,而且,竟连续不断。

        到供销社上班没几天,以前曾经到我家相亲的那个癞痢头,给我送了一本日记本,扉页上写着: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一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把它扔了。后来,陆续又有几个人找我,也都让我回头了。我知道,他们看中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工作。一天,主任找到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个人问题啦!现在,有一个好小伙子,人长得一表人才,在学校教书,因为出身成份高,又是右派,今年三十好几了,还是单身,他说,人有残疾不要紧,只要心灵不残,就好,你虽然不能走路,但他愿意做你的拐棍,陪着你走遍全国,游览名山大川。你看怎么样?一听,我连连摇头,曾经那些又丑又穷的人,见了我都像见了瘟神一般,你说的这人,人长得又好,又有文化,那哪行?

        你问我我的归宿是谁,我只告诉你,我婚姻家庭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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