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冰是一个喜欢谈论生死的人,他打小成绩就是让老师不忍直视的那种同学,可唯独就喜欢一个很终极的哲学命题,生与死。很多时候,他孤独一人思索,看着他沉思的样子,小小年纪就以沉重的脸色占据了他大部分的童年时光,不像是个孩子。另外的时间,都会跟他妈妈一起干农活,或者去最不喜欢的学校。记得他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小伙伴们一起玩简单的游戏,但是每次都是他先闹着早点回家。
我们两是发小,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但是究竟是哪年呢?他问过我,可我答不上来,只能说个大概的年份,还是先估计是几岁的时候,再去推出年份来,回答他。可是还是不准确,他说
“好像还要早吧,只是你记不住了”
“那你说是哪年呢”
“我也不知道,就是比你说的那年还要早、肯定还要早,我们怎么可能在6岁的时候才认识哦,离得那么近”
“哦,可能是哦,我们那么近,不可能都六岁了才认识的”
“你说这个应该是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算起呢,还是从我们认识的那天算起啊”
我一听到这个问题就蒙了,从来没有想过如此简单的问题,但是经他这么一问,好像又值得思考,又很是有趣,或者说这不像是一般人会问的问题,比如我,我就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只好钻牛角尖式的再问,把问问题时候的条件分开来解读
“那得看你是问什么认识的还是问什么时候见的面了”
其实我知道,他想弄清楚的问题不是这个,他想知道的是我们既然出生在一个地方,又是发小,家又挨得那么近,那么我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彼此眼前以及记住彼此的。这个问题就很难回答了,二十多年过去,很多事情都在忘记,小的时候,可能还能记住五岁时候的事情,但是时间过得多了,经历的事情多了,记忆疲劳,可能就只能记住六七岁的事情,或者说是越是向前的事情越是记得少。
阿冰同我打小就一起上学,他不是读书的料,长大了之后,他也承认了。小的时候,他老是不知道数学书上小数点后面的数字该怎么读,这曾经让数学老师好好的指教过他,但是凭他被数学老师罚站时的表情来看,他并不服气,一幅我能让你刮目相看的神色在告诉世人,我下一次就是第一名。
其实他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只是不喜欢读书而已。他的手和眼睛都很巧,上《自然》课的时候,他就会专心的看书,看书上的图画,并不理会老师在讲什么,看得很出神,直到下课,同学们像被关了很久的牛犊一样奔向操场的时候,他还在看。我走过去,爬在他的座位上,问他
“看什么啊?都下课了”
“回去,这个周星期六的时候,我要去弄两个竹筒,中间拿线连上,我们就可以打电话了”
“吹牛,这样都能打电话,哈哈”
“真的,你看嘛,书上都是这样画的”
“那广州的电话会不会就是这个样子啊”
“不知道”
那个时候,农村只知道有电话这个东西,却没真正看见过它,就知道这是个很神奇的怪物,曾经还谈论过它的神奇,但是小孩子间的天马行空,不成理论,现在也记不住了。直到阿冰看到《自然》书上的几幅图,萌生要发明我们之间的电话那会儿开始,我们几个小伙伴都很期待星期六的天快点到来。就为这事在放学的路上走得很慢,大家都在出谋划策,当成一件大事在筹划,也觉得一定能干得成。
后来,花费了我们整整一个周六,但是还是因为不知道竹筒中间连接的线是什么样的线而终告失败。稍微大了一点之后,才知道那个实验不是直接就能做成电话,而是电话最开始被发明之前的一个启悟。现在想想也不免可笑,真不知道那会儿哪来的自信,几个连字都还人不全的破小孩,看了小学课本的几幅图,连字都没读,就准备照样搞起电话了,想当发明家,哈哈。
时间真的很快,一年一年,在学校度过大半时光,再在来去学校的路上慢悠悠的浪费一些时间之后,整个童年就要结束了。阿冰有一天突然对人的生死产生了兴趣,我们都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他就开始对人的终点有了思考,他常常问我们的就是
“人要是死了之后,会去哪儿”
我们几个开玩笑的说
“肯定是变成鬼啊”
此话一出,立马就会有一个人突然大喊
“快跑啊,鬼来了、鬼来了”
我们都跑,只有阿冰不跑,或者说很少跑。每次都会以这样的恶作剧来打断他的继续发问和继续思考,虽然我们都不是有意的要避开他可能会有的系列问题,但是他还是会很不高兴的慢慢的跟了上来。
上六年级的最后一学期,我们都在发愁马上上初中了,肯定会很难学。每个人都有自己幼稚的想法,有人说
“没关系,大不了天天留下来打扫教室”
有人说
“要是天天留下来扫地,我就不读了”
有人就接着问前边说话的人
“不读,那你准备天天放牛啊”
那个人就回答
“我才不干,我要去广州,去找钱,拿回来修房子,广州的钱多得很”
只有阿冰不愿意谈论这些话题,什么都不说,只听我们几个说,一幅沉默深思的样子,很有男人味,成功的那种男人。
六年级的冬天,下午还有点太阳照在我们放学回家的路上,稍微有些暖和,走到离我们村子很近的一个断崖边上的时候,对面山下的一家房屋前响起了鞭炮声,不一会儿升起了袅袅烟雾,我们几个站住不走,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距离很远,很难知道鞭炮声为何响起。阿冰说
“走吧,肯定是死人了”
有人就问
“你怎么知道”
阿冰很认真的跟我们分析
“你们听到了,鞭炮声只响了一小会儿,这就说明这个鞭炮声不是为喜事而放的,如果是喜事,肯定要放很久的鞭炮,只有人刚死的时候,才会放一小块鞭炮。再说,这个时候是傍晚了,一般不会在这个时候放鞭炮,只有死人”
我们几个都听得很出神,都认为他分析得很对,都信服他的这个说法,都相信对面肯定是死人了,不可能是祝寿之类的好事。然后就走了,好像大家一听说对面死人了,心情就莫名的惆怅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走得更慢了,刚才激烈昂扬的吹牛的语调突然消失。阿冰一般走在我们队伍中的第二个,一时间,大家静默不语,他说话了,先是叹了口气
“唉,人啊,没得意思啊,都要过年了,就死了”
我们一听,这像是大人的感慨,要是其他哪个小孩这样说,我们肯定会笑,还会讥讽他几句,但是阿冰这么一说,我们没有说话。因为感觉他说得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也不像是随便说说,更像是他自己此时该有的感慨,我们一点都不觉的意外。
谁又能留得住时间呢?再好的岁月都有过去的时候,在惆怅的一天也有夕阳落下的那一刻。六年级终于结束了。拿成绩单的那天,我们都相约一起到学校,好好在回来的路上玩够了才回家,这像是一帮农村孩子给自己的一个小学毕业的仪式,没有鲜花、没有谁为我们鼓舞、也不会收到什么礼物,我们就约好自己一帮孩子好好的玩玩儿。
但是去叫阿冰的时候,他却不愿意去拿成绩单,我们劝了很久也没用。那时候,他爸爸不在家,在外挣钱,很多事情,他都可以自己做主。后来我们自己为自己准备的粗糙仪式也没能实现,因为阿冰没去拿成绩单,倒是在路上,有人议论过,他可能是觉得自己没考好,不想看到那么点可怜的分数,但是都是猜测而已,究竟是什么原因,没人知道,当时他绝不会说,后来大家又都忘了问。
上初中了,我没能继续陪同我童年时期的伙伴一起经历他们在母校的那些岁月,至今想来,也算是一种遗憾。我去了另一个乡镇的中学读书,每个周五放学都想回家,都想见见他们,听他们说说母校这边以及在他们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事,还会旁敲侧击的问问某某女生,无论天黑路远,都想着要回来过一个周末。
从我上中学的地方回家,就得路过阿冰家的旁边,所以每次回来见到的第一个就是他。初一的时候,还觉得他还是原来那个他,虽然稍显老成,但是至少也能看见他脸上还有的少年气。每次谈话的时候,都还是心扉敞开,有很多话能够单独地两个人慢慢的谈,能够从渐变为夕阳的时候说到月亮出来,虽然中间偶尔会有些彼此都沉默的时间缝隙,但是都知道,那不是我们之间的隔阂,而是少年时候特有的惆怅和沉默。一般这样的相约都会是在路边蹲着,或者找一块很大的我们都喜欢的石板,又或者是在田埂上。
到了初二的时候,感觉他变了,不是不爱谈论生与死的问题,而是什么都不爱说了,哪怕是跟我这个曾经无话不说的人。少年时期的农村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去打开别人紧闭的心门,只有等,等着他开口,或者自己先说话,看看能不能引导出他的话语来,但是很不幸,都没有成功,直到初中毕业,他都是这样。
后来才知道,也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但是较为可靠。阿冰自从上了初中,尤其是初二之后,他越来越反感学习和学校,对班主任有过几次动粗的念头,但是还好,都又隐忍了回去,没有出事,只是自己心里面一直为这些事儿不舒服。我想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还问过很多人,这样的“暗访”,不是光明正大,也不完全是出于对朋友伙伴的关心,还有一种是出于一个少年孩子对新鲜事情的好奇心。
据知情伙伴透露,是因为班主任的课题太多,大家都很难完成,老师又心切,心慌着想让大家都能够一夜成才,在三年之后,能有个好的去处,上一所好的高中,可是学生们大都因为底子薄,基本功就跟不上,更多的课题只能是让学生们产生了厌学心理,再加之每一次课题难于完成的时候,老师都会有一些难听的言语像针扎一样刺在正在成熟的需要更多尊严的学生心上,这样就更是刺激了大多学生的反抗心理。阿冰历来就是一个比一般孩子都更看重尊严的人,这样的事让他受不了,而后开始厌学、逃学,在加上少年人正在向往的未知领域,很多事情、很多人哪怕就是从一个少年身边路过,都会给他一种难于名状的好奇或者伤感。阿冰又是这么一个对生命历来有着更深关怀的人,他的少年时期注定是逃不过各种莫名的感伤,不爱说话或者沉默不语几乎可以说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初中之后,他背上早已准备就绪的背囊,开始行至远方,在中国海角之处,四季炎热的海南,有过他的足迹,在广袤干燥的西北甘肃,他也游走过一二两次,在沿海的江浙一带,他也曾经因为事业踏足过江南两省,在天府四川,他也曾因为爱情虔诚到访过,寥寥数十字绝不能导出他当时心中甘苦。那几年,我还在继续求学,与他联系都是断断续续,穷贫的学生和一个有薪资的远游人是自小的哥们儿,我也自然多占了点便宜,每次电话都是他打给我,一聊数十分钟,都忘记了睡觉,一同又回了家、回了母校、回到了童年,实际上都是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只是心好像真的满足了。
在每一次通话中,也依然能够从电话里感觉到他的惆怅,只是相比他上初中的最后两年,明显话又多了起来,只是伤处似乎由于时间给予的刺痛,就更深了些。他还是会和我谈论人的生死问题,这不是年轻人的话题,更不是少年的话题,只是他真的非比寻常,这是他童年时候就在涉足的领域。他常在电话里说
“几十年后,我们都老了,然后就死去。下辈子是猪是牛还不一定呢”
我无法回应他的问题,也无法满足他的想象,只能每一次遇到这样的时候都会以同样的哈哈大笑来回应他,以示一个没有想过生死的人无所谓的感觉,希望他也不必认真执着于这个世界上谁都说不透的问题。
最后,在我快毕业的那年,他爱上了酒,白酒。每一次喝醉之后,都会跟我通话,还是那些问题,女人、事业、金钱、生死。他说
“你知道吗?我们村从我记事起,到现在已经79个人死了”
这个问题,我真的一下被他震惊了,我问
“你一天没事想这个啊”
他淡淡的答道
“唉,没事的时候,尤其是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老家的那些人,比我们辈分高一辈的多有多少,高两辈的还有多少,跟我们同年都在干嘛,比我们小辈分的又有多少,刚出生的又有多少”
我问他
“你数得过来吗?现在很多人都在外面,四散分开,你都知道啊”
他回答说
“这些事很简单啊,一问就知道了”
最近两年,只要我们村一有人去世,他就会马上跟我打电话说,这是第几十几的个,从他知道的人开始算起。我好像也被他感染了这样的伤情,老老实实地听他的一番感慨,有时候自己也会跟着他的思绪在移动,像是他忠实的信徒。对生命,我们真不能说是了解了多少,但是阿冰呢?我也说不好,可能他会有很多的感受及其思悟在心里面沉淀了很久、累积了很多,只是没有准确地表达出来过。
最近一次,我们村又死人的时候,他跟我说,这是第83个了,从我们开始记事知道的人当中,她是第83个走的人。
这一次,我没有说什么,更没有用笑声来回应他的话,只是在等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但是好久,他也没说,最后只听到他像是故意离开电话,深叹了一口气
“唉!好吧,你先忙你的”
电话就这样挂断了。
阿冰是我的最好的朋友之一,从幼年时候的玩伴发小,一直到现在依然如手足般珍视彼此。他喜欢谈论人的生死,从小就喜欢这个话题,他不是一度沉迷过往的人,但是是一个随时可以翻起陈旧故事依然如新一样对待的人。我从小直到现在都不太懂他为什么喜欢这个问题,喜欢谈论这个问题,我只是相信,他一定是个对生命有更深感悟的人。
也许正如他所说,几十年之后,我们都不在了,那个时候我们曾经一度活跃的思维消失了吗?还是去哪儿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关于生死的传说至今生生不息,一直传颂下去,还有的竟然成了未解之谜。我估计这些都是他还在思考的问题,只是现在,他的问题每一次都问得更加让我不懂,他还在成长。我们呢?继续被他这样的人思考着最后的未来。
现在我们经常谈论的问题就是回老家怎么过日子,城市的喧嚣让他受够了,他更加渴望小时候的安宁,无论四季如何变幻,始终在一个叫家的地方踏实、有根。他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一个流浪够的浪子想要回家安静下来,细数过往,无论荣辱,都是不可再得的回忆。
现在阿冰还正是一个长得帅气、能做很多事情的年轻小伙子。